过年
进了腊月,逢年过节的心,渐渐就醒了,从平日的繁忙里,从朝九晚五的麻木里,自觉的醒来。元旦,虽也是新年,但仿佛那是机关单位,团体组织的新年,不是民间的,亦非个人的。百姓们真正的新年,只有一个,这便是春节。
年前的那几天,我经常能听到,有行李箱被人拖着穿过巷子的声音。箱子的脚轮儿,打在地上,发出千奇百怪的响。那声音里,有润朗的嘭嘭声,大约是胶皮轮子的;有清脆的咯噔声,大约是塑料轮子的;有枯燥的咔咔声,大约是轴承缺了油的;有响一声略作休止复响的,那肯定是有一只轮子坏了的。这些声音,从我的耳畔经过,轰轰烈烈,带着张扬,仿佛在同我说:“我们可都走了,你走不走?”我心里说:“你们先走,我不是很急。”它又说:“不急么?春节的车票,可不好买哩。”我说:“那我就站着。”它说:“站着,恐怕都没有地儿哩。”我说:“那我就不回了吧。”它哈哈的笑:“365天了,好不易赶上过年,你该回去的。”我答:“头些日子,我刚回的家。所以可以不必回。”它捂着嘴偷笑:“那怎么能一样,这可是过年哩。”我突然间恼了,忿然拍案道:“怎么着吧!我就不回!”每于此时,它便扑棱一声惊鸟似的飞远了,再也听不见。
这些声音,从五环,四环,三环,一点一点,一线一线的响起,像是事先约好的串联,纷纷流下南站,涌向西站,挤上北站,那里一时之间成了聚集的圣地,它们高高在上,等着人们去膜拜。这些箱子,大概装着十三陵的果脯,牛栏山的二锅头,全聚德的袋装烤鸭,天福号的酱肉,仿膳的点心,稻香村的果品,六必居的酱菜……,分门别类,挨挨挤挤的塞满了,带着嘭嘭声、咯噔声、咔咔声,被兴高采烈的人拖着,向车站走去。
回家过年的人,暂时忘了手头的计划、业绩、指标、任务,扔下这里的房子、柜子、电脑、电视、脏衣服、臭袜子。拍净沾了一身的倦尘,脱下工作装,洗个澡,换上鲜衣新履,对着镜子梳好油光可鉴的头,拨了不守规矩长的眉毛,挤了粉刺疙瘩,剪指甲,剃胡须,给手机充满电,带好充电器,衣袋里装上银行卡,现金,找出身份证,破好零钱,整好行李箱,然后,“啪”的一声扣上,“吱”的一声,拉好拉链,“嘭”的一声,锁好了门。在这一刻,他,孤身一个,抑或带着初恋的女友,或新婚的妻子,或自己几岁的孩子,兴冲冲的出发了。
他的眼神,瞬间没有了迷离,迷茫,褪去了大工业化、大都市化、现代主义的时尚、繁华乃至颓废,却漾起了水乡般的明净,竹楼般的雅致,村寨般的悠闲,那是一股子飞烟,仿若深山密林里,一截铁轨上缓缓而行的,拉着黄花松木的列车,飘起的轻淡又静静的白烟。
车站里人山人海,兴许要挤皱了他的新衣服,踩脏了他的新鞋子,会让箱子里的果脯再次脱水,酒瓶子提前冒了味儿,烤鸭变成鸭杂碎,酱肉挤成肉饼,点心果品都成了开口笑。但他不在乎,他这时的心,已然飘向了遥远的归处。北京,这个有着他理想与梦想的城市,被甩在身后,他突然间变得忘恩负义,淡漠绝情,心里只有一个地方温暖着,明亮着,那,便是故乡。
故乡,有着新落的清雪,有着大红的灯笼,有“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的对联,有热热的炕头儿,有朱漆已然斑驳的炕桌,炕桌上有陈年的烧酒,白生生的饺子,香味四溢的鲜鱼。围坐的人里,有苍老又慈爱的父母,陌生又熟悉的儿时玩伴,暗恋多年却和别人订了婚的邻家女孩儿。他不用再正襟危坐,不必西装领带拘着脖子,亦可以踢掉鞋子,伸腰盘腿,不用再说什么普通话,客套话,更可以放声大笑,而不用担心吵着隔壁的人。当然,他也可以趁着醉意,摊身如泥,补足一个仿佛缺了十年二十年的浑然大觉。
这一切故乡的印象之于我,亦正如新年之于故乡,非故乡不亲,非故乡难以将新年弄得热闹,又热闹得朴实温暖,且温暖到如此真实可信。故乡的新年,可以让我触到那热闹深处,无华的包容与随和,紧凑的欢乐与质感。它亦有现世的华丽,那些雪白的面团上,嵌着红枣儿的花糕,发黄的家族谱中,蝇头小楷记述的三代风光,长条案上丰盛的供馔,和那一对摇曳生色的红烛,无一不在提醒,我这一代正绵延于此,并有责任秉承自先祖永续下来的旺盛烟火。
我的乡下,如今还颇有些古风,比如大年初一,串门儿拜年行的依旧是跪叩大礼。头三十晚上,在家里守岁到子夜,吃了热乎乎的饺子,再到外面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寻出空地来,放几个爆竹,抬头看它在碧蓝的夜空,亮闪的炸响。天一蒙蒙亮,人们便扫净了庭院,然后新衣新帽新鞋子穿戴整齐,先给自己的父母拜了年,再纷纷走出家门拜族亲。不多时,巷子里的人忽然多起来,大家的口里呵着寒冷的白气,互相的问了好,再去找那些与自己平辈的人,结成一拨儿又一拨儿浩荡的队伍,脚步锵锵,笑声朗朗的拜大年去。
十几个人,进了院子,领队的喊了声:“磕头了!”冲着堂屋,纳头便拜,双膝跪在当地,先是神三鬼四的磕完了,再拜与长辈。那一跪一拜时的庄重,那礼毕后又恢复的和颜悦色,让我觉得那一句所谓的增寿添福,于此时此刻是如何的形象与具体。老人们这时会从堂屋里走出来弯腰纳礼,并笑呵呵的发些糖果香烟散与众人,顿然间话繁语喧,满庭里忽然就有了旺盛的气象。赶上院子小的,人们都周转不开,待跪下来,后者的头竟要紧顶着前者的屁股,这时后者多半要向前者敬告:千万不要随便出气。
走走停停,站站跪跪了大半天,人们开始腰酸腿乏,那下跪的姿势便越发的不规范。等到了村南最后一家时,太阳已经出来了,路边的雪晃着人的眼,上面散落的都是鞭炮炸碎后的红屑,我那时觉得,这情景里竟是含着浓浓的说不清的年味儿。
最后这一家需要拜的,是一位上了年纪且又孤身无伴的三爷,众人进了院子看时,地上的雪还没有扫,堂屋门上依旧挂着厚重的深蓝的棉门帘,知道他惯常的贪睡,领头的便假意的跺了几脚,并不下跪,一面大声喊着:“三爷,看好了,我们给你磕头了。”然后,便一齐哄笑着转身出了院子。
——“小龟孙们,今年又来糊弄我!”三爷的骂声,在众人的身后依然清健悠长,仿佛要惊落那些枣枝上,松软的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