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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雨一直在下

作者: 容人2013/07/14散文随笔

在湘西重重叠叠的山峰中,有一座白马山;在资水密密麻麻的源头里,有一条西洋江;在这沟壑纵横的穷山窝窝里,有一个我梦行千里的故乡;在潺潺溪水环绕的山坡上,在郁郁苍苍的松树林里,有白云悠悠,松涛阵阵,炊烟两缕,木屋三家。

老屋便是其中之一,一座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三间灰瓦木屋。祖母住在南边,父母住在北边,中间是吃饭共用的堂屋,一张黑乎乎的八仙桌摆在同样是黑乎乎的神龛下。老屋很老,看着那木板上被风雕霜刻的纹理,抚摸那屋柱端被岁月打光的年轮,仰望那灰瓦上被雨水滋润的绿青苔;寻找那院子里被时光遗失的青石板,也无法揣摩它的年龄,就连裹脚的祖母也说:她初嫁过门时,老屋就是现在的这个饱经沧桑的模样。

记得我小时候,一直陪祖母睡,因夏日里可以陪祖母聊天,冬天时可以给祖母暖脚。祖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不是今天这家要许愿,就是明天那家要请神,要是逢初一十五,更是风雨无阻,大概每天都会在自家或别人家诵经。幼时的我就这样,整天陪伴在祖母身旁,默默地跪在稻草垫上,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香烟,听着那不急不缓的木鱼声,和着那不知所唱的诵经歌,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不同的是我不会向佛许愿祈祷,或者那时我还太年轻,没有心愿要实现的冲动;或者是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

等我渐渐长大上学后,就很少陪祖母外出念经,但依然和祖母睡。每天深夜,我一边在煤油灯下抄写老师布置的作业,一边耐心地等待祖母轻叩门扉的响声。因为祖母一到家,我就有喜出望外的收获:一个糯米斋粑或几粒糖果。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岁月,好像现在我都还能感觉到当时糯米的芳香,牛皮糖的甘甜,还有那煤油灯照亮的幸福童年。

直到有一天,祖母卧病不起,五个姑姑轮流守在祖母旁边;直到有一天,祖母把我叫到床前,特意吩咐小姑做一大碗鸡蛋瘦肉卷给我吃;直到有一天,整个老屋都是哭哭啼啼的,祖母从南屋里抬了出去;也就从这以后,我又回到了父母居住的北屋。

再后来,在我离家越来越远求学的路上,姐姐嫁了,离开了老屋;哥哥建新屋了,离开了老屋;就连在老屋生活了一辈子的父亲,也突然放下他一生未曾放下的农活,搬到屋边的菜园里去了,屈指12年没有回家。如今老屋除了母亲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坐在我们兄弟姐妹儿时团坐着你争我夺吃饭时用的那张八仙桌旁;还有几缕透过窗棂如往昔一样明亮的晨光,将神龛上的那尊佛像拂拭擦亮。

也许是离家太久,如今我在老屋都不敢熄灯睡觉。有一次被半夜起床上厕所的母亲发觉,"我个仔呀,冇要怕啊,娘睡在里屋呢。"被惊醒的我,呆呆地看着站在窗外寒夜里的母亲和映在窗帘上她冷冷的影子,仿佛有一种陌生横亘在我和老屋之间,恰如屋外那起伏千里,绵绵不绝的山峦。

回想以前我是不怕黑的,甚至20多年后还清晰的记得:在祖母入葬后的头三天,每晚黄昏将夕阳涂在青山上的最后一抹金色收起,月儿还在懒洋洋的躲在青山的另一边,数点星光划破重重的暮色,我沿着老屋后面的那条小径,小径两边是层层堆叠如梯田的坟场,在坟场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在离老屋一两里路的坟山上,直到祖母安息的地方,把那盏放置在坟头的油灯点亮。我没有慌张,更没有半点胆怯,而是静静地坐在祖母的新坟旁,以往日同样的耐心,等待泊在祖父坟上的那滴清露,慢慢地将那片瘦长瘦长的青叶,一点一点地压弯,再压弯,直到从叶尖倏地一下滚到新翻的黄土上。因为我知道祖母要半夜才能回家,怕风把照亮她回家的路的那盏油灯吹散。

我想在我呆两天离家之后,这老屋又要重归一如既往的寂静,进进出出的又只剩母亲一个人的身影。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虽然母亲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妇,她不知李清照,也不懂《声声慢》,但她的确又是在这样宋词的意境中,将满头的青丝,被这寂寞漫长的黑夜,一寸一寸地熬成白发。

在这次去美国离开老屋时,我第一次十分虔诚万分卑微地拜在神龛上的佛前。不知道佛是否发现,在他跪下去的那一瞬间,那个曾经跪在您面前天真无邪的少年,此时双眼已含满泪水,在他内心深处积淀着一个多年的心愿:他想背上他的母亲远行。

走了,我还是孤单的一个人走了,留下了孤单年迈的母亲守候着这孤单更年迈的老屋。在村口回头一望时,却发现老屋被永远定格在江南梅雨时节翠绿的山坡上。

从此,老屋在我的回忆中,雨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