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岁月
我从未掩饰我过去的贫困生活,相反,那漫长的生活教会我坚强、淡泊,是难得的财富。
我的童年比较美好,有哥哥的呵护。每日无忧无虑,看父母忙碌的身影,我们自顾地玩耍着。睁开眼,就要出去玩,一直到太阳偏西,滚落到西山之后,在天色渐渐变暗,雾气渐渐笼罩村子时,仍在一个大的柴禾垛后面藏身,怕玩伴找到自己。直到听妈喊我们的名字,我们才结束一天的事情,回到家。父母看着我们的脸,流过汗、小手再抹两把,都成了小花猫。妈一边责骂一边拿来水盆,让我们洗脸。洗完之后脸盆水变了颜色。吃过饭我们就睡觉,据说睡得非常快,非常香,推都推不醒。第二天一睁眼晴,心中就又想着玩。
我常常怀念那段时光,真象众多人描绘的童年“天真无邪、无忧无虑”。有一天黄昏,忽然晚霞洒满天边,而蜻蜓又不知从何处而来,满天飞舞,我傻傻地看着绚丽多彩的晚霞和翩然轻盈的蜻蜓,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然的美。还有在妈喊我们回家吃饭时,那声音开始是慢悠悠的、大概是妈妈刚做完晚饭;喊了几声便有了些焦急在里面,见我们还没应声,便一声急似一声,渐渐由远及近,是妈妈来找我们来了。我奇怪她为何总能找到我们捉迷藏时躲起的地方。后来知道妈是一路打听,才找到我们。我们哥俩有伴,又太调皮,妈妈喊我们,我们总不答应,有一次找到我们是在我家后院墙根底下。我妈喊我们,我们不应声。有人告诉我妈,我妈转到后墙,抓住了藏在墙根下的我们俩。妈给我讲这段时我说我们怎么会这样?妈说你们就那样。
我忆起妈的喊声:“小萍,回家吃饭了!”那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穿过淡淡夜色,传到我的耳里。每次回想,我都感到浓浓的温暖:那夜晚、那村庄、那呼唤,真美。
在我十岁时,家里发生了大的变故。我的快乐生活结束了,这是我性格的分水岭。那以后整整三年,妈整日以泪洗面,爸则借酒销愁。十岁的我感受着家里的气氛,心中充满了无助,在家里我不敢哭、怕让妈难过。我会找没人的地方哭一痛,心便好受些。可日子依然要过,爸决定搬家,离开那个让他悲痛欲绝的地方,于是我告别了生我养我的地方。那三年耗尽了我家人的斗志,耗尽了以前积攒的钱,从十三岁开始我便过着贫困生活。
一切都重新开始,新家是爸买的一个老房子,新学校是距离我家三里的一所小学。孩子的心总是向有阳光的地方伸展,我仿佛很少忧伤了。而我家随着妹妹的出生忙碌起来,忙碌便没有时间回忆过去,这样我们已经从生活的阴影中走出。
我喜爱去学校的路。走出我们的小村庄,穿过一条公路,经过一条小河,走过两边是庄稼的小路,就是一条宽敞的路,最好的是路两旁的杨树林。杨树林很大。夏天听着满林子的鸟叫,冬天树林变得萧瑟,像一个个站岗的哨兵。那小河也很好,我们时常去摸鱼。有调皮的孩子把青蛙的卵捞出来,我们若看到还会放进去。清澈的流水总让人有好心境。庄稼地也很好,通常沾满露水,我常常用身体触碰,用脚去蹚,直到脸上、脚上都有露水湿湿的、清凉的感觉。实在没有意思,捡起一块石头向远处扔去,看它能飞多远;冬天踩着雪地,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
在学校也很有乐趣,我愿意读书,书吸引着我。我成绩也很好,老师偏爱我,也交到了自己认为的好朋友。
但我感觉家里条件越来越不好,从妈的哀声叹气中,从爸的不停奔波中。每天上学妈都会塞给我五角钱,让我买中午饭。五角钱在过去可以买五个包子,五根油条。一到午休铃响,同学们疯了似的飞出去,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五个包子或五根油条。我也想有五个包子或五根油条,我的肚子也在咕咕地叫。我手里攥着五角钱,心里做着挣扎:买东西吃吧,这是妈给我的,留买中午饭的。还是不买吧,五角钱也是钱,积少成多,也许能帮上家里。最后五角钱留在手中。一日一日攒,给家里买了一个镜子,花了三块四。把镜子拿回家,妈问哪里来的钱,我说是我舍不得花攒的。妈有些难过,说以后不能不吃中午饭。之后我又买了一把木梳,让妈把原来木梳收起来。我意识到我家的贫穷,是因为别人家屋里都亮堂堂的,而我家是昏暗的。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我从未吃过中午饭,现在想来,心有余悸,还好没有饿出胃病。
其实不吃中午饭的感觉是难受的。胃里不好受是其次,心里总是觉得比别人低。教室里同学的都在吃东西,就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后来每次铃响,我也是出去,拿一本书到学校院墙里的大树下读书。那里安静,空气好,适合读书,我会很快投入进去,获得乐趣。
在六年级时我的同桌叫董敬,她常常拿出五元钱,说这是她爸给她的钱,她要和我一起用。我拒绝,可她总是用一种温暖的方式将东西送到我面前,发自真诚,一点也不傲慢。我的孤单被突破,接纳了她这个朋友。我接受了几次,后来同她说了我的想法,不再要她的东西,而她待人的温暖也传给了我。在快到元旦时,我奢侈地花了一元钱给她买了明信片。她说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我说一定。后来到了初中,她由于成绩不好辍了学,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学会浓妆艳抹,我差点没认出来。我说你怎么这样化妆,她只是简单的说了两句,便匆匆离开,我猜想她感到了难为情,我们不是一辈子的朋友吗?自从她离开学校,我常常想起她,想起她给我的温暖。现在她在哪里,还好吧?我想善良的人一定有一个美好的归宿。
那时我家养牛,到周日我会到山上放牛。我的口袋里装着书,把牛赶到山上,我便拿出书来,埋头进去。有时有一同放牛的人,看到我这般努力,便一个劲的夸奖,小孩子很怕夸奖,我象受了鼓舞一般,更加努力。初中刚刚学英语,我记不下英文字母。可我觉得我的体内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越是困难,越不肯低头。第一次英语考试我才考了六十分。我开始发奋,烈日下,我趴在岩石上,认真地抄写着单词,背诵着词组。每个字母慢慢写,要写的规范美观。时不时抬头看牛群到了哪里。第二次考试,我便在八十人当中考第一,得了九十六分。有时牛不是通人气的,我沉浸在读书中,抬头看牛,缺了一只,那头牛没在牛群当中,往下面看,在人家的庄稼地里,那时我便出了一身冷汗,放下书,猛冲下去,愤怒的把牛赶出来,惩罚不懂事的牛。更多的时候我和牛相安无事。有时放下书,看绿色的草地上,零星的点缀着的是我家的牛,往上看,蓝天上有几朵白色的云,在慢慢的向远处飘荡,很是悠闲。
尽管如此,我并不喜欢放牛。我喜欢安静的房间,一张书桌,旁边是书架,上面有很多的书。我可以安安静静的学习,不要像这样东奔西走,不得安宁。可这真的是奢望。哪里有自己的房间?哪里放得下书桌呢?我的梦想简直就是灰姑娘变成白雪公主,难以实现。现在房间有了,书桌有了,可我怎么给过去的我送去呢?那时我去过一次初中校长女儿的房间,和我梦想的一样,可我不明白,她这样幸福,为什么不用功学习,而和一个男生谈恋爱呢?
我不喜欢放牛,我认为放牛是最消磨人的意志的一件事情。有时一个人放牛,在寂静的大山中只我一个人,我便觉得无聊。书看完了,我便听山中的鸟叫,爬上我喜欢的树,摘朵美丽的花。一个人在游荡,习惯了也不觉寂寞。我现在耐得住寂寞,大概就是那时寂寞植入我的血液,会自得其乐。
最苦恼的是下雨的时候。外面雨在不停的下,屋里小盆大盆都已经用上,尤其是在夜里,听到雨滴答滴答,心没有了缝,盼着早些天亮。天晴赶快把淋湿的东西拿出去晒。没有干柴,这时候我总佩服妈是怎么把木头点燃,驱走炕上的潮气。
我要到乡里念初三,距离我家十三里。爸给我组装了一个车子。看了这个自行车,你就知道自行车的构造了。前后两个轮子光秃秃的,没有挡泥板。高大的车架子,瘦小的我骑上去,要费力气去蹬动轮子。我穿的衣服都是别人给的,我的扣子是铁的,上了锈。这些我都不在乎,我知道我学习好,别人会用一种敬佩的目光看你,这就足够,我有我的尊严。
中考临近,补课时间加长,不能回家,我便寄居在我二姑家。二姑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女人,她一边数落着我爸不会过日子,一边打量着瘦小的我。她的爱可能很严格吧,以至于我总有一种生疏感。在她家,学到十点,我很饿,碗橱里放着晚上剩下的包子,我真想吃两个,可是我想到它数落我爸的情形,还是揉了揉肚子,继续学习。后来,我念师范,爸向她借一千元钱,家道殷实的她一分钱也没借,倒是同样贫困的大姑给张罗了钱,我们感激不尽。后来二姑家孩子念书,她向我家借了四千元,我爸慷慨解囊。后来爸竟说不要他们还了。我和妹坚决反对,不是差钱的问题,而是让她知道该怎样衡量困境中的帮助的分量。
我也有一个有钱的大伯。据说他非常了得。大伯是城里一所小学的校长,大妈是一个商场的经理。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厂长,一个是自由商人。据说当商人的那个儿子头脑很快,早年炒邮票。本是一文不值的邮票抛洒遍地,他用麻袋装起来,过一段,这种邮票猛涨,一下赚了几十万,那时的几十万就是天文数字。后来炒股票,一直在风口浪尖上。他家每个人的经历都够写部小说。他家有多少钱,没人知道,口风很紧。我问他们下乡为什么不开车,爸说人家不张扬。但话里话外爸对这个大哥不是很敬佩,我问原因,他也不说。而我的三叔四叔把他奉若上宾,唯恐伺候得不周到,而我爸不卑不亢。我慢慢知道原因。在我成家后,得知大伯下乡给爷爷立碑,他给各家兄弟每家一只鸡,三斤黄花鱼,给我小妹一条牛仔裤,我看了一下质地,五十元。我明白了,有钱的大伯对亲兄弟是如此吝啬,他真的有钱,我曾经看到关于他的报道和他大儿子公司的介绍。可是他的眼神是那样的躲避,唯恐我们这些穷兄弟抓住他不放。我爸从来没求过他,我也仅仅是礼貌相待。初中毕业,还未知道中考结果,大伯和爸说让孩子学出租车吧,还能学会。后来知道我考的很好,再不提此事。现在想来,他们是怎么在衡量着我们的智商。像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或处高位,或有巨款,做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又唯恐你去求他,在你面前炫耀完,又躲得远远的,我从我父亲那里学会不卑不亢,你再有权势再有金钱我不求你,我不求你我们便是平等。我无需向你弯腰。
报考志愿时,我填报了高中。后来,反复考虑,改了师范,原因是少念几年,早些参加工作,为家庭减少负担。改志愿是天下着瓢泼大雨,那是我的眼泪吗?考体育时路过一高中,我仔细地看着校门,想:我无缘到你那里念书,真是遗憾,但人也不是为自己而活。
念师范,我买了几件便宜的衣服,仍然希望用成绩挺起我的自尊。第一封信寄给家里,报了平安,告诉妈自己只带了一百八十元,留一百块钱放在柜子里留你们用。妈说接到信,哭了。她在惦念孩子在外地用那么少的钱怎么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