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的呼唤
万壑松涛百丈澜,千峰翠影一湖莲。说是远山,其实,它就是我们家乡的千朵莲花山。那里有多得不可计数的巍峨俏丽的山峰。自从得病以后,已经很少领略那林幽溪淙,鸟语花香的美景了。每当溽暑将至,从山外乐颠颠跑来的游客,便陶醉在胜似凉秋的快意里。
到了山里,我没有急于去登山,山就摆在那里,时间又充裕,它们不急于见我,我也不急于访它们,因为我们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安顿好休息的地方以后,透过古色古香的格子窗,聆听千回百转的鸟鸣,叫不出名字的山鸟,唱得十分卖劲,若不是它们神态安祥,我真要怀疑这些小精灵是在吵架或是故意在我面前卖弄清脆的喉咙。它们叫得那么野,那么开心,一点也不忌惮什么,每近黄昏,这些早归的山雀,非得热烈地争吵一会儿不可,吵累了,才由领头的下令,唰!的一下山野寂静下来,耳朵里空荡荡的。此时我才顿释南北朝诗人,王籍“鸟鸣山更幽,蝉躁林越静”的佳句。
我仿佛遁入了另一种生活,一群铠甲武士、文人墨客陪着我,一些豪绅、皇戚伴着我,一些殿宇、廷阁守着我。似乎再不曾在别处生活过。我从龙泉寺出来往西阁,沿着王尔烈的足迹,去寻找一个美丽的传说。
当年王尔烈考中了二甲头名,得到了乾隆皇帝的赏识,然而却被奸臣陷害。王尔烈为教授禺琰,历尽艰辛,被害入狱,后被侠女从石牢中救出。禺琰、就是后来的嘉庆皇帝,在老师指点下,跋山涉水,体察民情,在莲花山找到了木鱼石。
在去罗汉洞的途中,果然有一块椭圆形的青石板,那石头只为我而存在,它很早就在那里等我了,她等了我上百年上千年,专等着我御风而至,坐上片刻,敲它几下。这是一个小小的魇梦,我很快就醒悟了,忍俊不禁,对自己摇摇头。
每一个故事都有它的寓意,皇帝也好,百姓也罢,跋山涉水并非只为石头,而在于锻炼人坚韧不跋的意志和不向困难低头的决心。一个石头能给勇敢者以智慧,也能给懦弱者以坚强!
这块椭园形的青石板从表面上看,稀松平常很不起眼,但来千山的游人总喜欢跺它几脚,要不就用拳头或木棒捶它几下,然后就会听到“空空”的清脆响声。这声音就象敲打木鱼的声音。特别是夜静更深的时候敲打它,整个山谷都会磬音跌宕。老和尚告诉我,这块石头有一段动人的传说。
很早以前,千山的庙宇是东一个西一个,要是有个大事小情往一块凑,那可真不容易。各个寺、观、庵都是各顾个。这里的和尚、道士、尼姑除了早晚念经拜神佛,白天大都去开荒种田,采集山果、药材,有的还外出行医。大家过的好比是世外桃园的生活。
匪患猖獗时,如果哪个寺、庵遭了洗劫,就有人敲石报警,引起各寺注意。平时有人外出或归来,一定要敲木鱼石通知大家,时间久了山里人能从声调里听出是走或是回……
久而久之,山外的游客对敲木鱼石也都很感兴趣。有音乐天才的游人,敲击时会调动力量的大小轻重,能敲出节奏来。后来就流传到了民间,说千山里有一个神奇的石头会唱歌。
一大早去山间,空气再清新不过,我的肺叶最是惊喜不已。到处是流水声,不知它们是在何处喧响,汇到我跟前时,已是一条十分湍急的溪涧,直往山外奔去,不肯作片刻的停留,看来,它与我是背道而驰的,它喜欢山外,我喜欢山里。
这是一个新开发的风景区,没有石级,偏偏山路又险,总须提心吊胆地往上爬,心思便被这路占去了一半。到得一个坡头,见许多的滑竿摆在那里,许多的精壮汉子守在旁边,因这时天光尚早,游人不多,他们也显得有些闲散无聊。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有人随便问了一声,并不拦着路,也不没完没了地缠,仅这一点,就比南岳那些抬滑竿的要规矩许多。
到了半山腰,已可以俯瞰较矮的山峰,再看山下的行人,只是蚂蚁般大小,他们陆续上了山,确也似蚂蚁上树的情形。这时,听见吱吱的声音愈来愈近,冉冉地便见一架滑竿到了跟前,上面坐着一个胖墩墩的女人,很神气的。那一前一后的汉子行得很稳。颤颤悠悠的吱吱声便格外逗人。我倒是很佩服那女子履险如夷的镇定劲儿,把性命托付给两个完全不相识的人,而一路上多处临着悬崖峭壁,稍一不慎,汉子们把持不住,掉进万丈深渊,准定会粉身碎骨。
只是这样寻思着,我心里也忐忑了,而她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丝毫不担忧会出什么乱子。后面的滑竿上坐着一位男人,而他还咋咋呼呼地喊着前面女子的名字,极是亲昵,极是兴奋。他们置生死于度外,出几个钱,体味一份平日难得的惊险和悠闲,一前一后抬滑竿的汉子却全然不看四周的景色,是不能看,也是不想看,在他们的眼里并不存在什么风景,或全部的风景都印在钞票上面,虽然千篇一律,却是百看不厌的。
我忽然又想起了蚂蚁。若上树时,两只可怜虫也用一副滑竿抬着另一只可怜虫,那会是怎样的情形?想着想着,我独个儿笑了。
群山都偃伏在下面,连极远处的平畴也隐隐可见。日出的景象是看不到了,我虽然起了个大早,却仍然迟到一步,或许也有看到了的,只不知他们有几多欢喜。我曾在峨眉山顶看过云中的日出,也曾在南岳之巅躬逢那壮丽的时辰,因此,这一次的错失机缘,并不以为很可惜。
同样的一轮红日,天天照临人类的顶空,却偏要跑很远的路途,费很多的心情去看它冉冉初升的样子,实是被远山遮着,并非初始,到了那山,却仍不是天边,何尝有什么初升的日出?那么,这可说是一个永远也玩不完的戏法,是大自然最得意的一个保留节目。曾有一种高论,说人类观日出乃是源于对生殖的神秘性的好奇,因此无论男女老少,都爱赶这趟热闹,且每次看过,仍是意犹未尽。
对这一说法存疑的大有人在,但也不必骂它是荒谬。各人看日出的心思不同,有的迷恋它拔俗的灿烂,有的热爱它喷薄的壮观,有的崇拜它取之千古的热力,有的仰慕它施于万邦的威仪。我却不这样看日出,我从未被它慑服过。在那一刻,山是小的,太阳是大的;太阳是小的,宇宙是大的;宇宙是小的,人的心胸是大的。如此循环一周,便可见出人是大的,太阳是小的,所以无论任何事物,都存在于矛盾的对立统一之中。
说到人的心胸,我到想起另一件事。我认识的两个病友,一个老王一个小王,他们同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受伤。当时两人都丧失了劳动能力,老王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挂着霜花的窗玻璃被霞光融化成一个洞,他看到外面树上跳跃的鸟,想到自己何等强壮的汉子,如今连一只鸟都不如。
但他没有就此心灰意冷,他咬定牙关坚持着想,我能坚持活过一天,就相当于有一天能踏上千山的一步台阶。后来他活过来了,能拄拐下地了,能上楼梯台阶了,再后来能像残鸟一样扑棱了,他说早晚有一天我要去千山看日出。
他的心胸是大的,我被他的台阶精神震撼了,远山在呼唤着我们奋进。相反另一位朋友小王,他却被疾病慑服了,对于未来他失去了信心,心路一窄就想到了一个死的办法。趁老婆出门的机会,他把煤气管接到床上,插入鼻孔里,盖了很厚的被,就这么轻易地死掉了。
人死非常容易,生命就像皮球一样脆弱。放掉空气,球就瘪了,但鼓足勇气,快乐的生活就像皮球高高弹起。幸福永远属于勇敢坚强的人,我们还有很多未来不知道的事情,对于家庭,对于社会,我们还有很多责任。
许多人连声惋惜未看到日出,我并不认为有什么遗憾。其实,看日出与寻找会唱歌的石头,意义是一样的,并不在于结果怎样,重要的是我们付出了旅途的辛劳,磨练了一种百折不回的意志。
苍茫之中,夕阳衔山了,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我真担心那山峦极不整齐的牙齿会忍不住将它咬破。黄昏简直比一个拾稻穗的小男孩还要眼明手快,收拾了那地上的余晖,只有群山的颈项还套着一个个耀眼的光环,而它们也渐渐地暗淡,直到最高的山峰上最后一条金链被摘去,夜色便泼墨似地来临了。
傍晚的风,凉飕飕的,一件单衣几乎抗不住,山中无暑的话是对的。如水的蛩声也颇有些清凉的意味,胜过最好的摇篮曲,使人在不知不觉间已悠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