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恋
那一年,我十七岁,一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从家乡走出来的时候,有的只是对外面世界的惊奇,对人生追求的渴望,对未来理想的憧憬。人生如梦,白驹易逝,转眼三十年。在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与挫折,寂寞与惆怅-----之后,对故乡的思念却与日俱增起来,以至于到了夜不成寐,魂牵梦绕的地步。终于下了决心,要回故乡一次。
说起来,我在故乡已没有亲人了。之所以要回去,是因为那里是我的出生地。孩提时的天真,无知,顽皮乃至恶作剧------种种劣迹暴露无余的地方。那里有我启蒙老师温柔的倩影,有我青梅竹马,总角相交的伙拌。有我太多,太多割舍不下的情愫------故乡,如梦,如诗,如歌。
当我挥笔写下上面这段似乎离题太远的话时,我的思绪已不容我停留,感情的潮水终于冲破了记忆的闸门,在往事的回忆中流淌,徘徊,喧嚣------
我的故乡是中朝边境上的一个小镇。在中国的城市序列中,镇,应该是区别于农村的最小的单位了。如果没有那个厂,那个几千人的工厂,我相信它只能叫做乡,就是当年称作公社的那一种。记忆中的家乡很肃静,尤其在白天,更显得静谧异常。人们自觉的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要照顾好上夜班的工人,让他们睡好,休息好。
高大的槐树上,知了在轻轻吟唱。微风轻拂,那淡淡的槐花的香气便四溢开去。年青的妇女们聚在院子里织毛衣,纳鞋底。嘁嘁的笑,喃喃的语,夹着“吱---吱---”的纳鞋底时拽麻绳的响声。柔和,温馨,象缠绵的小夜曲。这样的时候,做孩子的我们是不敢随意喧哗的,那是会招来大人的训斥和巴掌的。我们自有我们的去处,那就是图门江。
图门江是中朝两国的一条界河。它左盘右旋,一路急行,顺长白山脉奔过来。到了我们镇子上却出奇的平稳,江面也宽阔了许多。因了一条江水的缘故,两岸便滋生出成片的柳林。我和伙伴们自幼便在这柳林里出没,在江水里戏耍,练就了一身戏浪击水的功夫。那时候,厂子里为了用水,在江上筑了一座坝,一部分江水便乖乖的流到了厂里。而坝上便形成了一片平静的湖水。那水表面平静,暗中却急湍。到了坝上的排泄口,飞流直下,瀑涌而出。浪花,涛声,夹着风声,奔腾直泻------令人毛骨耸然。我们这些孩子到江边玩水,家人知道了也无大碍,懒得管。但若是听说去了坝上,那无论如何要遭到严词训斥,以至拳脚相加的。然而,那坝上蹦跳的小鱼儿,坝下那金黄的沙滩,对我们的诱惑,着实难以抵御,我们相约着起誓,守口如瓶,便向对岸进发了
湍急的江面上刹时便燕翅般排开了一群奋力击水的身影。那场面让许多过路人捏了一把汗,又啧啧称赞。要知道,我们每一个人手上都托了一付抬网。水性最好的一只手上竟然还举了一盒火柴。大概距排泄口总有十几米的样子吧,伙伴们全都奋力的上了岸,吵着,叫着,拥到坝下去捞鱼。
坝下水浅,只没膝,鱼却多。小小的抬网只需三五分钟,便可捞得七八条半两多的小鱼儿。在沙滩上扒一个脸盆大的坑,坑底下溢出水来,一会儿,坑里便装满了鱼。大家便松了网,去柳林里拾柴,拢火。把小鱼儿用柳枝穿了,伸到火中去烤------现在回想起来,这种烤鱼儿的鲜香,是我终生再不曾受用过的了。
这是夏天,再说冬天。家乡的冬天雪特别的大,往往一夜的大雪,第二天便推不开门,要从窗户跳出去清理。这样的时候,除了上班,人们大都躲在家中。那时候还没有电视,便聚在一起玩牌,玩腻了,便各自回家睡大觉。生活变得单调,乏味。
我们这些孩子,因了这大雪却忙碌了起来。凑在一块扎鸟笼子。我们扎的叫滚笼,扑鸟用的。用的材料是高梁秸杆,要用上好的。现在很难见到那种鸟笼了。那笼子高约半米多,上面一小层是装引鸟的,那只鸟要爱叫,且响,为的是把空中的鸟引过来。一般,这样的鸟儿都是几经挑选的。我只记得那鸟儿长着红脑门,红肚囊,很好看的。叫起来也好听,“嘟-----嘟----”的,象体育老师吹的哨声。引笼的下层有六到八个拍子,拍子上放好逗引鸟儿啄食的谷穗。拍子的下面设两只翻板,翻板的下面便是装鸟儿的笼子了。鸟儿跳到拍子上啄食,拍子受到鸟儿重量拍下来,鸟儿跌到翻板上,再掉到笼子里,那拍子和翻板便又恢复了原样。这样一个扑鸟的笼子,工艺很复杂,扎起来很费力,往往要耗费我们几个小伙伴两三天的时间。那时,我还很小。看到大孩子聚精会神的扎笼子,知道工作的严肃性,便学得乖乖的样子,帮着打下手,处处看着大孩子们的眼色,生怕去扑鸟儿时他们丢下我。鸟笼终于扎好了,接下来就是焦急的等待。扑鸟儿的最佳时机是在一场大雪之后。终于,又下雪了。
一夜的大雪下得我们心花怒放。早起,风停了,雪住了,太阳出来了。世界变得朴素,亮丽。四周静悄悄的。在这雪后初晴的早晨,我们出发了。两个大一点儿孩子抬着那只扑鸟儿的笼子,其他的人前后簇拥着,跑着,叫着,跳着,笑着。前面是一片果园,光秃秃的枝条衬着清冷的天空,四下里显得越发肃静。我们选了一棵比较显眼的树,将笼子挂上去。大家便远远的躲了,静静的等着。那滋味现在想来,实在难熬。蹲在雪窝子里,冻得一个个小脸发青,又不能言语,怕惊跑了飞来的鸟儿,呼出的热气一团一团的直往脸上挂霜。就在这时,远远的听到笼子里的鸟儿在叫了。一声,两声------清脆悦耳,终于,它放情的叫了,就象我前面提到的,象体育老师的哨声,“嘟------嘟-----”我们全都睁大了眼睛,屏了气,紧盯着那只笼子。空中一群鸟儿飞过来了,笼子里的鸟儿叫得更欢,更响了。空中的鸟儿齐齐的落下来,见了摆在笼子上的谷穗,纷纷去啄食,一只跟着一只掉到了笼子里。然而,也许是那谷穗太诱人了,鸟儿不依不饶的前赴后继。这也许就叫鸟为食亡吧。其献身精神实在叫我们这些孩子大喜过望。当这一幕过去,我们欢呼雀跃,忘情的扑过去。笼子里的鸟儿在跳,在叫。林子里的我们也在跳,在叫。“是十八只------”“不对,是二十只------”伙伴们为笼中扑获的鸟儿的确切数字在争,在吵。倒真象一群快活的鸟儿。
这就是我的童年么?这许多年,童年的往事,如云,如烟,如雾,渐渐的都淡了,模糊了。唯独那条江,那片林子,那江上跳着的小鱼儿,那林子里欢叫的鸟儿-------那么清晰,那么深刻,真的是铭心刻骨了。
临行,妻子叮嘱:“三十年了,许多人也许相见不相识了,要掌握分寸-------”及至我终于上了车,想起她的话来,却有一种近乡情祛的感觉。古人云:乡音未改鬓毛衰。自己真的老了么?乃至老得只剩下那份乡情,乡恋。我知道,故乡的变化一定很大,也许会让我认不出来。但我仍愿她还是当年那条江,那片林,那江上的鱼儿,那林中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