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气象
第一次来中牟,是五十年前,我跟着爷爷来这里给生产队买西瓜种子。汽车一过郑州,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是的,豁然开朗,再没有比这个词更能准确地形容我当时的感受了。沃野千里,一望无际,满眼都是蓬勃的庄稼,连一处隆起的土岗都没有,甚至连一块突兀的石头都看不见。这对于一个在逼仄空间里长大、看惯了沟沟坎坎的山里娃来说,那种震撼是无以复加的。那时候,中牟的气象是富庶的,仿若脚下的沙土也如西瓜的沙瓤般散发着甜蜜的味道。当时就在心里抱怨,我的先人们怎么就选择了豫西那片地无三尺平、土没三寸厚的瘠薄之所呢?为什么不能多走几步,在这片沃土安家呢?
后来,到郑州工作,各种机缘,中牟总是常来的,也就更多地知道了这里的历史、文化、物产和民俗风情,总感觉这高天厚土之下必定埋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滋养着这片土地,影响着当地的百姓,甚至,还影响了当地政府。
于是,就有了"雁鸣金秋文学笔会".
按照惯例,采风是笔会的重头戏,也是作家们最爱的内容。此前的几届笔会,曾看过黄河打硪号子,十来条精壮汉子用绳索牵动大硪,在喊号人的吼唱声中抛洒着汗水,也宣泄着情感,把天上地下、庙堂江湖、正史稗史、民俗风情……用五腔八调表现出来。在众人质朴、粗犷甚至有些粗野的吼唱中,我似乎能触及这片土地独一无二的脉动,却总是不甚清晰。直到这一次——
这一次,主办方让作家们沉浸式体验了只有河南·戏剧幻城。
"静一静,静一静,这里将有事情发生……"伴随着时间深处的回声,在李家村剧场,我们穿越到了1942年。1942年,这不仅是一个纪年,更是一个符号,饥饿、战乱、饿殍遍野的符号。不同于其他文学和影视作品对这一年灾荒和苦难的表述,李家村剧场让我看到的是希望。当村里的老人把种粮留给年轻人,他们相扶相携走向荒野、被漫天大雪淹没时,我感到老人们也化成了种子,他们把"小我"种在了亲手开垦的泥土里,让"大义"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们的肉体肥沃了这方土地,而舍生取义的精神,成了这方土地之上的大气象。原来精神是不可以欺侮的,它任性至极,就是穷,就是死,也保持着特有的志气,不得不敬重它。
从剧场出来,一时间有些恍惚——
城镇、村落、房舍都是规划过的,西式的洋气,中式的雅致;先进制造业、文旅文创、生态农业、生物医药、新能源……青枝绿叶间,结构着新型的生产关系;雁鸣湖、潘安湖、贾鲁河,河湖关联,物化着"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的理念;电影小镇里的声光影像,让传奇复活在现实,历史也有了温度和生命;社区里宣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主题展板,也让形而上的观念生动在一个个仁人义士的故事里。依然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却活力四射,不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到处是温馨与和谐。
显然,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情,一口气续不上,就会半途而废甚至前功尽弃,这需要大胸怀、大格局和长远目光。一届政府做件大事并不难,难的是历届政府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去做更大的事业。这,总得有什么缘由、有什么动力吧?
除了恍惚,又有些困惑。
由政府出面主办文学笔会,不少地方也搞过,却常常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中牟县不一样,政府搭台,文化唱戏,作家们成了主角。这是一种姿态,体现了政府对作家的尊重和对文化的尊敬。一个地方搞一次笔会并不难,难的是年复一年地搞下去,"雁鸣金秋文学笔会"已是第八届了。这,也得有什么原由、有什么动力吧?
于是就明白了,中牟到底是千年古县,有着丰厚的文化底蕴。史可法的精神还在,中牟人晓大理,明大义,才会在生死存亡的饥荒年代,做出舍生取义的抉择;潘安仁的潇洒还在,才会让中牟人与自己和平共处,与社会和平共处,也与环境和平共处;坦荡无垠的大平原,让中牟人胸襟开阔,保持着"风物长宜放眼量"的气度;便是打硪人那份执拗和坚守,也体现着中牟人实打实的较真,说啥是啥,弄啥是啥。
到会的作家,有省城的,也有京城的,见主人如此真诚,也都掏了真心,笔会成了药引子,还真引出了不少灵丹妙药,作家们会用自己的笔,把历史说出新意,让现实载入史册,把实的说虚、虚的说实,雅的说俗、俗的说雅,为后人留下些值得回味的东西。
谁说文化不能当饭吃?地里的粮食也不能直接当饭吃,得打成米、磨成面,添水烧火,加上调料,才能做成可口的美味。中牟的文化同样滋养着中牟人,由小人而常人,由常人而君子,进而才有了大眼界、大胸怀、大格局,进而——就有了今日活色生香的新中牟。
或许,这就是中牟的气象——一种文化的气象。
还可以说,这也是中原大地的气象——高天厚土、博大深沉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