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尼阿西
1
昨晚又梦见老房子,梦见了您。依旧是那样的梦境,在暗黑的老房子里我蹲在火塘边玩耍,您盘腿坐在皮垫上闭目诵经……
您离开我已经快二十年了,家人如今不再伤感却依旧怀念。母亲总会说您是最称职的父亲,并不厌其烦地讲那些年阿西在乡下上班,您抚养她们五姊妹时,细心体贴却又异常严厉。打记事起您给我的印象总是慈眉善目,不喜言语。
小时候,每到周末我都会去子洛村老房子,因为可以躲开父亲的严厉、母亲的絮叨而随心随性地疯耍。子洛村在县城不远处的沟壑里,每个周末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闻着清晨煨桑余下的清香攀爬到村子的最高处便可见老房子。老房子的门前是一块不大的草坪,上面稀稀落落立着些大石包。我会在大石包上休息,细数外墙上粘着的牛粪饼,接着推开黑色的木门冲上二楼。您必定会盘腿坐在火塘边等着我,见我进门,您便拿出几个烤土豆或是一碗热牛奶,我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向您汇报外墙上有多少个牛粪饼。接着您会安排我做很多我乐意完成的事,比如给您的老式手表上发条、用筛子筛好鼻烟后装进鼻烟壶、和您去背水……
您做的午饭永远是那几道不算可口但也不难吃的菜肴。阿西我们仨围着火塘吃饭,我坐不惯皮垫,您就专门给我做了一个小凳子。
吃过午饭,我们俩会一同出门,您去县城和老朋友打纸牌,我就去找村里的同伴玩。每天下午的牌局,是您雷打不动的习惯。现在想想,真佩服您和您的老伙计们,日复一日坚持每天徒步几公里。晚上,在灰暗的灯光下,火塘里的牛粪饼冒着时有时无的火星。我躺在您怀里听您讲阿克登巴的故事,看您鼓捣那台木壳收音机,等待它传出美妙的旋律……
老房子里有太多关于您的美好回忆,直到现在,每每提到老房子我都会特别的想您。会觉得遗憾,遗憾您没有看着我念完大学走上工作岗位,遗憾您没有看着我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遗憾没有在您的有生之年让我好好孝敬您。
阿尼(爷爷),许是您已转世为人,就在我身边呢。只是尘世如梦境,您我又错过了在轮回中相认。是我已认不出您,还是您忘记了我?
2
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寒风凛冽,您独自一人坐在墙角看着红日缓缓朝着那片贫瘠的山头而去,身上那件已褪成浅棕色藏袍上残存的阳光被寒风一扫而过,您终于打垮了佯装几日的坚强。您失声痛哭,伤心于长辈们安排的这桩违背您心意的婚事,伤心于自己的委屈求全,伤心您还未睁眼看看这世间便撒手人寰的孩子。泪水从您惨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地上迅速被灰尘掩埋。显然,一人的无常于这世间就如那一滴泪水落在这天地般不值一提。哭累了,您思绪良久做了一件影响一生的决定——响应动员去康定参加学习。
冬暮拂晓的星星在夜空闪烁,散落在沟壑里的村庄寂静无声,您悄悄下楼披上牛皮褂子、背上干粮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村庄。此时的您决绝地如同划过天空的流星,那么迫切的想要挣脱束缚。
历时一个多月,您和同伴从高山牧场到河谷人家,从晨曦到夜幕,藏靴磨破了几次又缝补了几次已不记得。您终于穿着破烂不堪的牛皮褂子到了康定,生平第一次看见了汽车、电灯。学习汉语、练习写字、算数,新奇的一切让您忘记了一路艰辛。尽管学业结束时您讲的汉语还是那么生硬,会写的字也寥寥无几。但那段岁月,让您彻底重生。回头看看,您庆幸那时所做的决定,开始理解家人的不得已,也慢慢承认其实从离开的那天起便一直眷恋着那片土地。回去的路程因为思念的心情变得轻松,因为每踏出一步离家便更近了一步。
回来了,母亲没有责骂,因为亏欠她同意您和一个大队会计成婚。婚后第一个孩子出生,那时稻城还没解放,您背着孩子心惊胆战的在一个个夜晚走村串户做工作,生怕背上的孩子突然啼哭而惊动土匪。后来解放了,您被分配到供销社,陆陆续续又生养了四个子女,爱人被精简回村务农,您因为工作东奔西走,无暇顾及子女。子女们渐渐长大各自成家,一个个孙儿接着出生。再后来,老伴在一个夏天离您而去。孤寂的您,还是固执地守着那个叫子洛的小山村。
快一年没和您见面了,我打去电话问候,闲聊几句后表达,这两天特别想您,您在电话里大笑,我猜想您定是边大笑边流着泪,因为脾气秉性像极了您的我已经在电话这头哭成了泪人,还要迎合的笑着。
不擅表达感情的我,是有多想念了才会说出那句我,想您了阿西(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