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菜刀
菜刀这个老掉牙的东西,对于绝大数人来说是视而不见的厨房用具,但对于我来说却有着非凡的意义,因为它是我童年的驱鬼利器,我的婆婆,用她切菜的刀,赶跑了一个又一个的鬼。
土生土长的川娃儿,漫山遍野地疯跑,沐浴阳光的恩泽,但那太阳一落,白天喜欢得要命的竹林、田间、池塘,都统统笼上了神秘恐怖的面纱,让孩童们心惊胆颤。我那一片的房子,大多是低矮的常见红砖房,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瓷砖房,很是漂亮,让人向往,而我家的房子却修建的很别扭,主体依旧是那种几十年前的老建筑,但却拆了一边,镶上了平房,远远看去,倒有点古今结合的风格。更要命的是,那一边平房挨着一小片竹林,十几棵翠绿的竹子将自己不屈的竹节伸到了平房上面。粗壮的竹子光滑得紧,我们这些小屁孩有事没事就会举行爬竹子比赛,将它们的微小毛发都蹭掉了。
也就是说,外人可以通过爬竹子轻而易举地进入我的家。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正是傍晚,夏季的酣酣醺风吹拂着整片竹林,伙伴们都回去了,我自己沿着竹子爬进了自己的家。
归巢的鸟儿正吵得欢畅,我上到平房,却也有些累,一屁股坐在了微微发烫的屋顶。竹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是被晚风拉动着无形的弦,大自然的暖意和竹叶的清香灌入鼻腔。在这种环境之下,我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可是当时不知怎地犯抽,愣是想到了不好的方面,如果有人爬进我家怎么办?
确切地说,我当时是在想:如果有鬼爬进我家怎么办?
处于几乎原始的川中之地,那里的孩童是不怕人的,也没有意识到,这里有坏人,令我们恐惧的是,鬼。鬼的传说太多,前一日我还听说了,隔壁村的二叔家里的母猪被开膛破肚,肠子都被扔进了茅坑里,整整一个晚上,那母猪愣是连惨叫都没有发出。
不自觉想起鬼,眼前的美丽竹林立刻变得阴森恐怖,我心中害怕,使劲将那十几根竹子推离自家的平房,不让鬼爬进自己的家,但毫无效果,粗壮的竹节,是不会屈服于一个小屁孩的。我气喘吁吁,累得不行,眼看天色将暗,越发着急,忽地听见婆婆在喊我回家,心中马上安宁了。
我的婆婆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膀大腰圆,很有力气,而且高大威武,比我爷爷还要高出半个头。要是平时,我只会随便应几声,然后继续玩耍,但此刻鬼的危机压迫着我,一听见婆婆的声音,犹如找到了主心骨。
我一边回应着,一边往楼下跑去,我的婆婆正在准备猪食,手上菜刀飞快地切着挑回来的大捆青菜。我喘着气要婆婆去把屋后的竹子砍了,免得鬼爬进来。当时肯定很滑稽,婆婆笑了大半天,屋里的猪也跟着叫了大半天。
要砍竹子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害怕,吵着婆婆,烦着婆婆,最后婆婆将手上菜刀一扬:哪个鬼崽子敢进来,我宰了他。菜刀的锋芒就布满了我的眸子,我彻底放了心。到了睡觉的时候,我提醒婆婆要带菜刀,她也没有失约,果然将菜刀带进了屋里,放在了枕头下。
关了电灯,屋中一片黑暗,婆婆就躺在我身旁,隔壁的屋中,爷爷也入睡了。要是平时,我一定双眼一闭就睡着了,可是今晚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侧躺着,透过黑暗,盯着残旧的窗户。我当时定是在想:婆婆睡着了,要是鬼来了,我得报信。那是难熬的夜晚,幼小的孩童,惊惧着鬼的到来,我连动都不敢动,只是盯着窗户,生怕突然出现个什么鬼怪,明明怕得要死,却偏执地盯着。
大概坚持了一个时辰,我昏昏欲睡,这个时候,村子早就陷入了沉睡,朴实的劳动人民,估计做着关于来年的美梦,可是,却偏偏还有个小屁孩,睁着眸子,惊惧着鬼。然而,突兀传来的敲门声证实了我的惊惧,暗夜弥漫,心底的寒意几乎是瞬息涌上了脑海,细密的汗珠挤出了额头。
有人敲门,是鬼!当时我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像所有孩童一样,身体不由往被窝里缩了一下,却不敢发出声响,怕惊动了鬼。我坚信着,那是我最害怕的一个夜晚,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在黑暗中响起,让人毛骨悚然,那一刻,邻村的凄惨母猪、山上的孤坟野岭、池塘里的拖人水鬼,几乎化成了实质,鼓动着我的心脏,冲击着我的神经。
温暖的手掌终于按在我的头顶,婆婆一手轻抚我,一手抽出了枕头下的菜刀。她是如此镇定着,连带着我的心也安定下来。可是,心底的害怕不可能完全驱除,在黑暗中,我依稀看见婆婆的身体,向门口缓缓挪去,她的手上,有一丝寒光闪过。我不可抑制的颤抖,比先前还浓的恐惧袭来,我的婆婆要杀鬼,要去杀鬼。我咬着牙,盯着婆婆的身影,几乎要哭出来,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拨动着,我在害怕吗?要杀鬼!
婆婆在门口旁停了下来,那里是电灯的开关所在,那么一刻,她猛地拉动了开关,无比光明的昏暗立刻布满了房间,我被晃得闭上了眼睛,耳旁响起了婆婆的大声怒骂。我不敢睁眼,婆婆已经冲了出去,她的脚步声重重地回响在夜空,连身下的床板都发出轻微的颤动,而她的骂声几乎传遍了整个村子,惊醒了无数的狗,一时间,脚步踏楼声,婆婆大骂声,狗的嘶吼声,将夜空撕破,如同重锤,彻底打破了夜的宁静。
鬼呢?我不知道,爷爷也跑出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昏昏沉沉,村子里也响起了大人们的声音,窗外有许多光亮射了进来。
我睡着了,太累了吧,有些模糊,只知道第二天起来,尿床了。
那一晚的事好像掀起了轩然大波,可是具体是什么,我却又不清楚,伙伴们照样来玩耍,对大人的世界毫无觉察。随着日子流逝,我也慢慢忽略了那晚的事,那时候太小,过了几天怕鬼的日子,孩童的无忧无虑又布满了心间,白天照样爬竹子,可是不会再提放鬼了。
我的婆婆依旧会将菜刀放在枕头下,我也总是会安心,好像有把菜刀陪伴入睡,连鬼都进不了我心。可是孩童时,是不会意识到一把菜刀对我的作用的,就好像我们不会记得,小时候冷的感觉,辣的感觉一般,对于那个时候的我,婆婆的菜刀,只是一把菜刀。
长大成人,婆婆的菜刀也就模糊了,上年回老家,想起那晚的鬼,不由笑问婆婆,有没有杀掉鬼。婆婆越发年老了,想了很久才记起那晚的事,朴质的笑了起来:是个贼,敲门试探呢。她笑得很开心,还说那贼老厉害,沿着竹子就遛下去了,我去追,差点没把竹子压断。
我看着婆婆的笑容,心中也不由开怀,一个贼,不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