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师魂永恒
12月19日上午,一个来自宁波的陌生电话让我陷入无尽的哀伤。打来电话的是恩师张绪政老师的女儿张琼,她告诉我张老师已经于16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一时间,无尽的哀伤与愧疚一起涌上心头。
12月22日,冬至日,也是恩师的头七。我一大早开车赶往恩师的老家——镇海的汶溪村。
熟悉的村庄,熟悉的老街,只是这次老街上没有了恩师高大的身影。
叩开恩师的家门,师母一看到我的出现,顿时泪流满面,她的眼睛已经很肿、很红,我的眼中也顿时噙满泪水。师母把我引到堂前,恩师的遗像摆在八仙桌上。那张遗像是他退休时照的,微笑着,是那么地亲切、那么地和蔼……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恩师走得很安详。
我有些埋怨张琼没能早些告知我们,以至没能送恩师最后一程。
张琼说老师生前最不愿打搅别人,对家人有时也是这样。这次身体感觉不适时,他连儿女也没有告知,与师母一道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家小医院。当儿女们在医院找到他,提出希望能够转到宁波的大医院治疗时,他说这家医院的医生很好,就别再去麻烦其他人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的依然是少给他人添麻烦。
张琼还告诉我,老师生前一直很挂念学生们。在医院的最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将一本记录着学生的名单和成绩的旧记事本放在胸前的上衣口袋里。在他离去的时候,他身上的唯一的遗物就是那本旧记事本了。
我捧着恩师留下的记事本,这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记事本页面已经泛黄,翻得也已经脱了线,破损不堪。也许,他心中最不舍的就是这些学生了,他是把我们这捂在了胸口,放在了心的最深处。
我再次陷入悲伤的深渊,往事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
池淮中学——一座位于开化山区的普普通通的乡村初级中学,它坐落在山脚下,教室大多是低矮的平房,四周没有围墙。从1984年入校,在那里我度过了三年充实的初中生活。我入校那年,张老师已经51岁了,他身材高大,头有些谢顶,稀疏微卷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张老师是教化学的,还担任教导主任。
那时的池淮中学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级,整个学校不到10个老师,教化学的只有张老师。尽管要到初中三年级才上化学课,才能聆听他的化学课,但是每到学校集会或是年级集会时,还是有机会聆听他的训示。会上他总是很严肃,但他那带有浓重的宁波口音的普通话,有时也会引发同学们的哄堂大笑。
那时,张老师是刚从一个更偏远的开化山区中学调到池淮中学,因为老家在宁波的缘故,他与师母一直住在学校里。暑假时,为了给一些同学补习化学功课,他经常放弃回宁波探亲,只有在过年的时侯,才会回家看望年迈的父母。
还在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与张老师就有许多交往,因为那时我的成绩很突出,经常在年级名列前茅,还多次参加县里、市里以及全国性的学科竞赛,为学校赢得了一些荣誉。张老师经常在各种会上表扬我取得的成绩,鼓励同学们好好学习,而私下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这里的天地很小,在这里你也许是优秀的,但是天外有天,外面的天地很大,你绝对不是最优秀的。正是他的时刻提醒和期待,让我在初中三年中不敢有丝毫懈怠,始终戒骄戒躁,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张老师非常关心学生的生活。那时候,我们都是住校的,大多数同学的家庭生活比较艰难,同学们经常是从家里带一些霉干菜或者酱菜就饭,而且往往几个礼拜一成不变。于是,张老师与师母在学校旁边开垦了很大一块菜地,种起了各种各样的蔬菜。他经常将烧好的菜肴给家庭条件不好的同学或者生病的同学送去。如果赶上他刚从镇海老家探亲回来,或是有亲属从宁波来看望他,同学们还能吃上难得一见的海鲜,那时的海鲜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奢望。因为家里生活很苦,我也多次享受了张老师的美味佳肴。看到张老师把热气腾腾的菜肴端到面前,很多同学都感动得泪流满面。有时候,我们也会极力地谢绝,让他不要再给同学们烧菜了,我们知道他的工资微薄,师母的收入也很低,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三个孩子需要抚养。可他总是很固执,不曾听从同学们的劝告。
周日或者暑假时,他经常骑着他那辆很破旧的自行车去一些学生家进行家访。有时是为了某个因家庭贫困辍学的学生去劝说家长,有时是为了学生成绩的下降去了解是否有家庭原因,有时甚至是为了学生能安心学习去看望学生生病的父母……而这些家访,据说也花去了他不少工资。
到了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终于可以聆听他的化学课了。他的课很生动,他总是尽可能地调动课堂气氛,深入浅出地给学生们讲一个个原理、一个个现象、一个个方程式,手把手地教大家做实验。看似枯燥的化学课变得让人很向往,大家都盼着上化学课。
因为是毕业班,他几乎每天到教室来查看四五次,即使没有化学课。他关心学生的穿衣、吃饭,关心学生每门课业是否有进步。出差去衢州时,他还经常自己出钱买回一些复习资料,这些资料不光是化学课资料,其他学科的资料都一应俱全。资料买回来以后,他的工作便是亲自动手用蜡纸刻资料,然后油印好发给大家。为了刻印资料,他经常工作得很晚。也因为这样,在加上经常做化学实验时受到各种气体的刺激,他患上了眼疾,有时会不停地流泪。也因为愈来愈严重的眼疾,他在59岁时实在不能再给学生上课了,万般无奈之下提前一年离开了开化、离开了他热爱的校园、离开了奉献了毕生心血的三尺讲台。
他关心优秀的学生,更关心后进的学生。不论什么样的差生,只要放到他的手里,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总会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针对每个学生的具体情况,制定不同的学习计划,逐渐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
张老师在我身上也花了很大的心血。
记得三年级的时候,我通过了层层的选拔赛,准备参加省里的化学竞赛。这在池淮中学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张老师在竞赛前的一个月内,几乎每天晚上给我辅导化学竞赛方面的知识,鼓励我涉猎更广泛的化学知识。尽管那次竞赛我只取得了二等奖,但是在当时对于县里来说已经是非常大的突破了。这次取得的成果与张老师辛苦付出是分不开的,但是他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不曾提起他的作用。
最为难忘的是一个夏天的早晨。上过早自习后,我匆匆地赶往食堂吃早餐,一不小心,踩上了一个碎玻璃瓶,鞋底被扎穿,玻璃片深深扎进脚底,顿时鲜血直流。张老师这时正好路过,见状立即找来毛巾简单包扎后,立即背起我,飞也似地奔向一公里外的卫生所。一路上,我伏在他的背上疼痛难忍,但当我清晰地感觉到他已是气喘吁吁,看见他额头上不停地冒出豆大的汗珠,我的心更加难受。他已经是53岁的老人了,他的身体已经不能承受我的体重,但是他那拼命飞奔的样子和他那焦急的表情,让许多路人误以为是父亲背着孩子向医院飞奔。在那之后的十多天里,他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爱护,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
后来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在高中时,我与张老师依然保持着书信往来,信里他总是问寒问暖。三年后我又考上了大学,只身一人前往东北求学。在第一个冬天、在皑皑白雪降临的那一天,我收到了张老师寄自母校的藏青色的海军棉大衣,那件棉大衣是他儿子在大连上大学时穿过的。捧着厚厚的大衣,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不禁潸然泪下。亲爱的张老师啊,他依然牵挂着远行的我,他的心里装的都是他的学生。
……
而今,他静静地走了,没有打搅任何人。
张老师的一生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创举,他是那么地平凡,默默无闻地为开化山区的教育事业奉献了毕生的精力。在池淮中学的十多年里,在他的谆谆教诲下,百余位优秀的农家孩子走出了大山,进入各类大中专院校。现在这些同学有的留学美国、有的在北京、上海工作,在各自重要的岗位上为国家做出了贡献。
作为他的众多学生中的一个,藐予小子,没有资格对他的教学成就作出评价,但他的一言一行定会让我辈感怀终生。在40年的教学生涯中,他始终是在用心传道、授业和解惑,他是令人尊重的“经师”,更是率先垂范的“人师”。师者之尊并不一定要见之于伟大,而在于日常琐事中折射出的平凡而崇高之美。正是他这种平凡的美才使他永远留在了学生们的心灵深处。
在张琼的陪同下,我来到位于一座山腰的恩师的墓地。这块墓地是今年8月,恩师瞒着家人亲自选定的。墓地旁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树,那香樟树在冬日里依然枝繁叶茂,掩映着张老师的墓地,展露着勃勃生机!
黑色的花岗岩墓碑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地冰冷,我依然无法接受恩师的猝然离去……
不,张老师啊,您一定是化作香樟,把满树的绿色和悠悠的芳香永远留在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