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人家
秋夜清澈,心境如水般的澄澈和悠远;秋夜静谧,会想起“月明星稀的月夜,那个半个月亮爬树梢”的家乡。也许真的老了,尽管觉得心态还算年轻,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总会有一抹微凉的情愫,一如岁月的秋霜在鬓发间肆意泛着悲凉的白光。此时宁愿伴随着萨克斯纯音乐《归乡》那纯净、优美的旋律回到过去,那珍藏已久的乡村记忆,才会安抚我这个被岁月淹没,这个离家已久的游子漂泊的心,那里才是我魂牵梦绕的心灵归处……
说来,我的家乡令我骄傲。我出生在一个北靠蒙山,东临沂河,离革命老区临沂30公里的山村,从村庄穿过的古道是一个古老的驿站,从大街两边店铺林立依然可见昔日繁华的痕迹。据记载村庄始建于隋朝年间,全村有五百多户人家,两千多口人,村民们大多农忙时务农,农闲时则经商,几乎家家都有自己的传统生意和买卖,在这里有着很浓厚的商业气息。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每逢农历的“三八”这一天为农村的集市,村里的街道两边摆满卖东西的摊位。母亲会带着我去赶集,给我买好吃的东西,给我买好玩的玩具。大集会从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满大街的人沐浴着暖暖的阳光,走在川流不息的古道,人们大呼小叫、人声鼎沸、叫卖声不绝于耳。有热气腾腾的风味吃食,有用五谷杂做成的香脆的大煎饼,煎饼卷上大葱别提多好吃了。说起煎饼还有很多说法那,相传最早孟姜女哭长城,所带食物就是煎饼。还有说它的发明人是诸葛亮老先生那。话说诸葛亮开始辅佐刘备的时候,兵弱将寡,常常被曹军追杀,一次被围困在沂河、涷河之间,跑的匆忙锅灶都丢了,将士们饥饿困乏,诸葛亮便让伙夫用水和玉米面调成浆,将金(铜锣)放在火上,用木棍将米浆摊平,于是煎出了香喷喷的薄饼,将士们吃着薄饼士气大震,杀出了重围。后来当地人嫌铜锣昂贵,还容易断裂,便用铁制成锣状做煎饼,从此煎饼在沂蒙和山东大地流传开来……
母亲知道我喜欢吃大煎饼,会一边和卖煎饼的大爷说着家常,一边买上煎饼让我吃个够。我才不会理会他们说些什么那,不是他们的话题不吸引人,是那大煎饼的香喷喷的味道实在馋人啊!
这一天喧闹了整个村庄,直到太阳都懒懒的要西下落山,欢腾的人们才肯慵懒的回家。那时赶集就是我心中的狂欢节,我会如愿的吃着冰糖葫芦,边走边唱着童年歌谣牵着母亲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会蹲下身子替我擦着满脸的蜜糖,疼爱的问我:“看你都花了脸!甜吗?”我扯着稚嫩的童音喊着:“甜!”那声音在空旷的乡间小路上空悠扬回荡……
【一】
据家谱文字记载我的家族世系在村里是一个大家族,仅我们姓氏的人家就有六十多户,三百多口人。我的高祖在晚清光绪年间曾中过秀才。这在当时离县城较远的乡村来说,轰动程度可想而知了,当时给家族带来的荣耀也是非同凡响了。
我的曾祖父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乡间绅士。他从小习文练武,性格开朗直爽,重义气,喜欢结交文人义士,他受中山先生国民革命思想的影响,思想比较开明进步,在乡镇四邻八村有很高的威望。为了对付当时土匪和盗贼的袭击,据说他曾当过当地地主武装—团练的练长,统揽管辖几十个村庄的民团武装。
听老人们讲,我的曾祖父不仅文武双全,还有过人的胆识。年轻时,有一年从河南来了一帮马子(即土匪),号称一个师的兵力,师长名叫张金彪。那是一个下午,土匪的大队人马卷着滚滚飞扬的黄土席卷着杀气腾腾来到我们村子的地界。不知道哪一辈的人,为了防御土匪和外来侵入者在村子的周围修建了一圈土围墙,俗称“土围子”,警觉的村民们见有土匪来了,就关闭了土围子的四个门扇,准备坚守保护自己的村落和家园。
天开始渐渐的黑下来,土匪们点起了火把把整个村庄团团包围了,在土匪手里的火把照耀下,整个村庄四周通明,亮如白昼。有些胆小的村民开始有些惧怕那刺眼的、散发着野性,让人不寒而立的火光。此时,我的曾祖却镇定自若,心中早有谋划一边指挥着民团进行迎战部署,一边和民团的神枪手趴在围墙上,用快抢冷不防的瞄准了土匪头子,一阵乱枪齐发把那个土匪师长打死了。俗话说的好,擒贼先擒王,土匪头子毙命了,其他的喽喽兵们自然好对付了。加上当时村里和周围几个村子有联防土匪的互助协议,我们村子的枪声一响,如同信号和命令一样,周围的村子也都响应助阵,还有一个村子吹响了冲锋号,号声一响,民团士气大振,一个师的土匪,硬是让曾祖父领导的民团给打得落荒而逃。
为了支付团练武装的开支花销,为了救济穷苦的村民和逃难的人,成家立业时曾祖父有土地上百亩,到了晚年家中的土地和房产已经所剩无几了。为了维持生计,因为他习过武,很擅长跌打创伤的治疗,于是晚年开始自学和研究中医直到去世。
【二】
我的家族以“诗书礼仪”传家,以“忠厚本份”持家为人,在家族中有很好的威望。每到春节,整个家族会热闹几天,大年三十的傍晚,天将要黑的时候,同姓的每一家人都要出一个人,到我家的大门外集合,一起去村头的请家堂举行一个祭司的仪式。其实仪式很简单,也就是各家的主人把自己去世的老祖和亲人的牌位放在托盘上,当夜幕降临时,聚集的家族人群开始虔诚的烧烧纸钱,放放鞭炮,磕头作揖,口中念叨着亲人的名字,用这种传统的祭司形式把去世的亲人灵魂请回家过年。
那时的我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只是觉得好奇和好玩儿,每到这天我们小孩子们都热热闹闹聚在一起早早地盼着天快黑下来,好去看看那庄重的场面,聚在一起的孩子们比大人还要多,那场面热闹而严肃,既有节日难以抑制的欢乐气氛,还带着几分神秘感和神圣感,再淘气调皮的孩子也像只晒着太阳安静下来的猫了。
农历大年初一这一天,天还没亮人们就早早起来家家户户互相拜年,喜迎新年祈福五谷丰登好年景的到来。整个村子就像赶大集一样,大街小巷布满拜年的人群。如果相遇的拜年人群碰了头会互相作揖致敬,互道一声:见面发财!见面发财!脸上漾着春光明媚的笑容。我和小伙伴儿们自然不会错过了,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佯装大人的摸样,故作姿态合手作揖互相敬拜,可没能和大人一样的彬彬有礼,我们直撞了满怀不说,还常常碰了头疼得差点掉下眼泪来。哎呀!好疼啊!可谁也不敢出声怕挨大人揍,不过这只是花絮,不会影响我们欢乐的心情和参与的兴趣。我们随着人流,兄弟爷们儿几个先到本族中辈分高的且年长的人家里,人家院子里的正屋门前已在昨晚摆好了供桌,我们一群小孩子人便扑下身子磕头,嘴里还不停的说:“爷爷奶奶过年好!小的给你们拜年啦!”于是主人们热情的把拜年的人让到屋里,又是递烟,又是倒酒,客客气气的说一大堆的好话,那种和气和谦和是平时见不到的。
拜完本家族就到不是本姓氏的人家去拜年,也是到年长和平日关系密切互有来往的人家,拜年活动要在早上这段时间完成。这拜年走访的活动,我的祖父是哪里也不去的,他会坐在八仙桌子旁边的太师椅里泡好了飘香的茶,笑呵呵的招待前来拜年的人们。
【三】
我的祖父从小就和曾祖父学习中医,因为是家传再加上家庭背景名气影响,到了中年就成为当地很有名的中医了。解放前就开了一家医院,曾救治过不少八路军的伤员。祖父秉承曾祖的开明思想,在地下党的引导下,给八路军输送西药和中药材以及医疗器械,曾受到八路军司令员和当地政府的表彰。解放后把临街的医院和部分家产贡献给了国家。其实这些祖父并未和小辈们说起过,是家族的长者当做故事给小孩子们讲的。
那时从小就住在医院,医院就是我的家。记得顽皮的我常常悄悄打开入药的桂圆的小抽屉,四下张望没人就大把大把的往衣兜装,匆匆忙忙慌不择路的跑走了,我的那些小伙伴会用巴望的眼神盼着我给他们带来好吃的“桂圆肉”,那时的孩子有几人能吃上桂圆肉啊?
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可我心中纳闷:怎么没人发现啊?那个管中药房的安叔难道没看出来吗?嗯,还是小心为妙,不然让祖父知道了恐怕要有苦头吃了。这样持续了几个月,我的胃口越来越大,拿的数量也在增加,可依旧平安无事。我得意地和那群被我“喂肥”的伙伴说:“嘿!偷桂圆的事情安叔一直没发现!你们说好玩不?”他们听了也笑着说:“这老家伙真没用,这都看不出来!哈哈!……”
有一年一个秋天,树叶开始泛了黄,有的叶子离开了树梢,静静的飘然无声的落地了。听母亲说安叔要回乡了,这个在我家辛苦半辈子的老人要离开了。我赶紧跑到安叔的住处和他告别,只见安叔在屋子里收拾行装,手里拿着一本中医的书籍,见我进屋他笑吟吟的说:“快进来!”我有些依依不舍地说:“安叔!你不能不走吗?”安叔坐下拉着我的手说:“孩子!我不能一辈子在你家啊?我的老母年龄大了,我要回去尽孝啊!”听着安叔说的这些我似懂非懂的话,倒是想起了偷桂圆的事了,可是羞于开口只是愣愣的看着安叔。安叔说:“孩子!天色不早了回吧!明天我一早就出发了!”我只好边回头边往外边走,“桂圆好吃吗?”突然安叔一脸的狡黠说了一句,奇怪我并没有羞愧,倒是一下子轻松了,释然的朝他使了个鬼脸,快步跑出了屋子……
如今想来年幼的我自以为很聪明,我的“鬼把戏”却早在安叔的视线中了。也许就是我的不谙世事才让安叔用“纵容”的方式怜爱着……
【四】
我的家族家教十分严格,也很重视教育下一辈。在小孩子时就灌输读书至上,要把家族的历史先人的事情讲给后代,也重视大人们的言传身教。
记得那时在我家医院门诊部的大屋子,如果没有了就诊的病号,祖父会在桌子上铺上纸张挥毫写毛笔字还会叫上我观看。他一边写一边叫着我的乳名,说:这个字叫什么来着?还记得吗?如果我很快说出读音,他会习惯的捋一把有些花白的胡须朗朗的大笑连声说:“好,好,好,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大约我六七岁的时候,每年冬天的晚上,我的祖父就让他的孙子们,轮流着跟他在一起睡觉。躺下后他不是叫我们背诵古诗词,就是讲故事给我们听,有的时候还叫我们背诵药书上的句子,记得有《药性赋》、《汤头歌诀》等等。有时他高兴了还要摸着我的骨头,说:“这一块儿骨头叫什么名字?那一块骨头叫什么名字?说实话,俺被祖父摸得痒痒的很想笑出声来,可还是生生憋了回去没敢笑出来。当时一定憋得脸发紫吧,祖父会异样的看着我说:“这孩子怎么了?”唉!祖父哪知孙儿的苦啊!
每年的大年三十的晚上,祖父总是很晚才去睡觉。记得在我家正屋里昏暗的灯光下聚集着很多的族人,祖父会指着挂在墙上的家谱图,把一代代的老祖的名字和事迹故事讲给大家听。他讲的很投入很认真,大家听得也津津有味。
清明节是民间沿袭已久的祭祖扫墓的日子,每到清明节这一天,我的祖父天不明就早早起床,和早已准备好的了小辈们,拿着铁锹等工具,浩浩荡荡的家族队伍走出村庄,来到埋着家族中去世的人的老林坟地,给每一座坟头添上新土,磕头、烧烧纸钱。停当后祖父会指指点点的告诉晚辈们,这一座坟埋的是你们的什么人,那一座买的又是你们的什么人,都是哪一年去世的和值得纪念的事迹等等。听着祖父如数家珍的讲述,尽管是在凄清的坟地也没有了害怕的感觉,生与死的泾渭界定让祖父栩栩如生的讲述平淡了许多。
【五】
号称八百里的蒙山山脉,是鲁中、鲁东南一条自西北向东南延伸的山脉。这里四季分明,气候宜人,有山有水,风光秀丽,更是出产中药材的沃土宝地。过去的记载说蒙山有中药材八百余种。近几年经过精确考察实际有1005种之多,如蒙山全蝎,金银花,天麻,人参,灵芝,杜仲,酸枣仁,连翘,桔梗,柴胡等等。特别是金银花的产量近几年已经占到全国总产量的三分之一,而且品质也好。
祖父健在的时候,我的家族有一雷打不动的传统,每年的春天和深秋两季,他都亲自带领家里的男人到几十里以外的蒙山采药。每当得知要出发采药,大家都争先恐后的,生怕留在家里看门。祖父带着家里的男人们来到蒙山上老朋友家拜访,送上家里带来的礼物,主人会杀鸡宰羊喝酒吃饭叙旧。因为每年都要来几次,山里的朋友也经常到我们那里卖中草药和山货,所以和他们关系非常好,大家相处很融洽。
第二天一大早,山里的朋友带路爬山,一边观赏风景一边采药。祖父在采到一颗好的药材时,他都兴奋地给大家讲解一番药性、药效和治病的作用,讲不同产地药材的差别和如何鉴别真伪的方法。祖父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言传身教向后人传授从医的经验和知识。他行医讲究的就是用药真材实料,不能糊弄病患,这也是他行医做人的一生准则。
每一次的蒙山采药都要在那里住上几天,最后的一天一定是祖父要和当地的采药人定下药材买卖合同。山里的朋友自然高兴设宴送行。几天的山里生活虽然有些疲惫,可蒙山的景色和当地的怡人风情,让大家心旷神怡久久不愿离去。
【六】
“岐黄传薪火,悬壶济苍生”。一个中医之家传承医术,治病救人是本分。我家在当地救治的病患不计其数,也没人在意这些那是应当应份的。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村里一个叫大宝的小男孩儿。
村里有一户人家,家里有个孙子叫大宝,大宝当时有八九岁,长得伶俐可爱,也很顽皮。大宝家的院子里有一颗槐树,长得很高,树的顶端有一个喜鹊窝。一天大宝看见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他很兴奋也早听说,喜鹊窝里有喜鹊下的蛋。他见家里没人就悄悄爬上了这颗高高的槐树。当他快要接近喜鹊窝的时候,一不小心没有抓住树枝,失重后一下子从树顶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当时家里一个人没有,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的妈妈从外面回来,一眼看到躺在地上的大宝,见他一动不动不管怎么喊他的名字他都不答应,他妈妈慌了就大声喊救命。那凄厉的喊叫惊动了恰巧路过的祖父,祖父循着喊声快步来到了大宝家的院落,见此情景赶紧对孩子紧急施救。他先用手指掐住孩子的人中穴位,用另一手触摸孩子的脉搏,当感到孩子还有脉搏跳动以后,快步跑回家拿来一个小瓶子,从瓶子里取出几粒药丸,让大宝妈给孩子灌了下去。过一段时间,孩子仍然没有醒过来,祖父就招呼陆续回家的大人,把孩子抬到我家的医院里抢救。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和精心治疗,大宝才慢慢的睁开眼睛。大宝妈见孩子醒了过来,喜极而泣,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焦急的心情一下子释放了,他的家人也都长舒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
这个大宝长大后报名当了志愿军的空军,参加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行列。他复员回家时,村里的小孩子们都亲切的喊他“空军大宝”。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寒来暑往,几度更迭。如今我的家族,有许多人从事着“治病救人”这一行。我的父亲考取了山东大学医学院,学习了西医临床,弟兄五人中,除了我从文,其他四人都在从事医务工作。在家族的下辈人中从医的就有十八人,有业务精通的医院院长,有独当一面的专科主任,外科、内科医生……
在历史的长河里我的家微不足道,可谓沧海一粟,可这一粟也会汇集成沧海。不是吗?这是一个沂蒙人家变迁的风物画卷,我的家在美丽如画的蒙山脚下,我的家在清亮亮的的沂河边,那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岐黄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