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在隔壁打响
上小学的时候,我家的隔壁住着两位教师和他们的一双儿女。男的教中学语文,女的教小学数学。起初都很温文尔雅,让我们小孩子敬畏。只是当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这是一个时常爆发“战争”的家庭。
那时的家都很很简陋,邻居家常借东借西的。我就是常被妈妈支使过去的。当然我很乐意看看邻居家书香门第的样子。可一进门,却是难以置信的乱,到处是鞋子、杂物,使我进来的鞋子没了地方;有一次我斗胆要本书看,女主人才带我进了里间,书倒不少,可更乱,地上全是烟头,老烟味辣人嗓子。趁我咳嗽起来的时候,女主人突然用家庭妇女惯用的语气骂起来:这猪窝似的,这些烂纸片子!顺手就把小桌子上写了字的纸“刷”地扫了下去,给我抽了几本书,急急地出来,还说:尽是些没正经的书,教人花花肠子!我逃也似的出来,才知道有的书是不读的好,免得学坏。
某天的傍晚——那时的傍晚多好啊,吃了饭,就在自家的院子里,老树下,拉拉家常,洗涮洗涮。就在这时,隔壁的战争突然打响,女主人尖叫着“不要脸的”,把一位来求教的女学生赶了出去,又将自己的丈夫劈头盖脸地打起来,男老师很弱的声音显示着紧张,求女人小声,女人却越发大声起来:“你都做了,还怕我说。说是教题,还不是勾引人!每天神魂颠倒,酸文假醋的!”男人可能发狠回了一巴掌,暂时的寂静后,是一双儿女大哭大叫。女人大概是要走了,把家里的东西不断扔出去,院子里鸡飞狗叫……
妈妈过去劝:都是识文断字的人,有话好好说……
那两口子都喘着粗气,他们家的小弟弟吓得我钻进妈妈的衣襟。我本来要把他拉出来,告诉他这是我的妈妈,可看到他流着泪水的黑眼睛,不忍心还给他擦了擦。
“爆发”后大概是冷战。冬天,晚回来的男人没有饭吃,居然找我家要过剩饭。他住的屋子没有火,也要过生炉子的柴禾。女人后来找我的妈妈哭诉:不是她心狠,这个男人实在不能给好脸色,爱叨口烧酒,高了就发神经地咬着筋“倒嚼”,完了还……声音低下去,看来属于“少儿不宜”。
隔壁的女孩脸白得像纸,有时候游魂般地串门过来,也很少说话,很香地吃我们家的饭。妈妈看她那双冻得裂了口子的小手,给用热水烫了,抹了猪油在炉子上烤,小女孩的脸上绽开了笑意,很甜。小男孩后来变得很犟,学习不好,时常逃课,村子里谁最野,就跟谁好,女孩却始终惴惴的样子。
快过年的前一夜,男老师径自走进了我家的院子,手拽着晾衣服的铁丝,仍然走得摇摇晃晃。进了家门,立在那儿,对着炕上吃饭的我们一家子说:“我家打红闹黑的,扰了你们了!唉,我家那个榆木疙瘩的货,搅得闹不清。家里冷清邋遢的,没过日子的劲儿。离了哇,叫人笑话,凑乎哇,难呀!可怜了娃娃们!”
父母正要解劝几句,却听得邻居的男孩杀猪般嚎叫起来,紧接着女主人的骂声传来:你偷钱了你还?谁让你拿的?你没拿哪去了?男人救火般立刻从院墙跳了过去,战火马上就烧到了他身上。“你还拿我的钱!偷的!又到哪里败兴去了,丢人去了!女学生走了,不喝酒就……”那女人骂得像讲课一样有板有眼,男的借了酒劲,也回骂起来:你这个神经病,邋遢货。当个老师就连家都不收拾,整天疑神疑鬼,做的饭给猪猪都不闻,养个孩子连给洗洗都洗不干净。还不如给了人干净……孩子们哭了起来。我的哥哥身手矫捷,不待父母指示,敏捷地跳了墙过去,刚拉开撕打的男人,不想那女人顺手从面袋子里抽出一只碗来,“嗖”地照男人扔过来,不偏不正,正好砸在哥哥的头上,瓷碗碎了,哥哥的头破了,血水淌下来,还有簌簌落下的面粉弄了一头,当我妈妈绕院子过去后,惊恐地拉了自己头破血流的儿子,说了句“咋打成这样?”慌忙离开!
那年春节,哥哥包了白纱布的脑袋备受关注。关于邻居家的战争也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
我家的新规定是:即使战斗在隔壁打响,再不许去拉架!小孩子也不能过去串门,离“战争”远点——哥哥伤得不轻。
仿佛所有人家都有这样的规定,反正我们打沙包的时候,邻居家的孩子只是在边上看看就走开了。我们跳皮筋的时候,破例让那女孩过来,她却一点都不会跳,两边谁也不要她,只好让她走了。
很多年之后,遇到了小时候的玩伴,讲起了邻居家的战斗和那一双儿女。男孩很早辍学经商,有几年很热闹,结婚了,后来生意不好了,欠了钱,突然就消失了,留了凄凉的母子。女孩学习不错,临场发挥不行。没考上早早嫁了人,却很快成了单亲妈妈……而他们的父母,打斗到晚年,可能也累了,竟互相体谅着和好起来了。退休在家了还辅导小孩功课,也包括自己家的儿孙。
有时候我看着万家灯火,就想起曾经在隔壁打响的战斗。总是忘不了那家的孩子木呐、凄凉的眼神。但愿,每一扇明亮的窗口,那灯火后,都是神情默默凝望,而不是弥散创伤的“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