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一夏
或是张家界的树木实在茂密,空气又湿润无尘,那份凉爽让我以为可以带得回来。回来后,才发现别处的风景除了可以装进心里,哪个时候拿来品读,其余的时候,夏天给予身体上的热躁,却终是难以驱走的。你看,室外的日头还是那样大,甚至还在不停地生长,像是被季节的风催育着,它那样光亮地挂在大地上空,会不会哪一个晌午,一不小心就把天空整个儿塞满。
其实回来的时候,就有人说当地的树木与湘西的山林比较起来,实在是小,小而秃,就那些叶片,如何能和遮天蔽日的天然森林比拟。山也不同,南方的山是见不得一点空白的,北方的山,即便到了树木生长最为茂盛的夏季,仍会落下一些不生草种的乱石。山林之外的土地倒是平整,一块连成一块。回来的路上,刚进河南就看到麦子收割完毕,一些农人还把烟火引到了地里,燃烧过后的麦野,不时散发着烟雾并在中原大地上落下黑黑瘦瘦的季节的斑痕。
家乡的麦茬地很少有人去烧,说烧过的地并不丰腴,土被烤熟了,庄稼倒生长缓慢。然后等雨季到来,然后刨坑种下玉米,然后,等秋后的玉米收割完毕,地就底朝天地彻底翻上一回,耕、耙哪样都不能少。那时,地里的麦茬经过了小半年的风吹日晒,又过了最大的雨水,已大多腐烂,那样的地才叫肥美。少年时候,耕地的活计就不再用耕牛了,小时我亲眼看见人们杀牛的场景,牛立在那里,不叫不闹,却眼里储满了泪水。当然,生产队里的诸多农具,也被分到了各家各户。很快,“铁牛”当家了,耕作的效率自然好上黄牛几倍,甚至几十倍。那时家里并不富裕,父亲的病也愈见不好,却还是几家合伙买回一台老旧的拖拉机。我也去开,心中的兴奋难以言表。可令人头疼的事也会接连到来,如把成垛的麦子运回场院,就需要压车。人坐在摇晃的麦车上,虽然高高在上地可以看到平时难得一见的风景,但翻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那次我被摔到了水沟里,那次差一点就被甩到了墙头上。耕地的时候更是危险,因为人要压犁,也要压耙。被泥土打磨得钲亮的耙齿,早已变得獠牙一般。好在没有哪个乡亲在快速奔跑的木耙上掉了下去,剩下的,就是少年时候储存在心中的诸多乐趣了。
苦夏,这样的话题我以前的文章里也写过几回。因当地的夏天确实难熬,哪怕你不在地里,日头也是分了千万双手无孔不入的。它从叶缝里探下手来,把树下的影子抓得零零碎碎。它从大门里大咧咧走了进来,把原本的阴凉摆弄得全是热浪。好在风从东南方向吹来,带了雨云,空气里就多了些水汽。这样的风吹到身上,总不至于干硬。但雨季到来,你若在地里刚刚干活回来,汗水雨水混合到一起,没过一会,整个人都会馊掉。
玉米一旦种到了地里,家乡的夏季也就不再忙碌,剩下的农活不过是排排雨水,打打叶子。所以,苦夏的日子人们大多在闲散中度过。人们在树下三俩的聚到一起,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把闲事说上几个来回,人们在夜晚的大街上露宿乘凉,再把天上的星星数上几遍,又将仅有的几个传说讲了再讲。孩子就迷迷瞪瞪地躺在凉席上,时不时哦上一声,脑子里却已经充满了希奇古怪的画面。都说夏生万物,不知名的草,不知名的虫,都来家乡聚会了,说来也算热闹。
若只有地里的农活或身上的躁热,夏天倒也好过,哪怕天热的时候饭也少吃,人也困乏无神。可考学的那些年,姐姐分明是睡了不起的。就或躺或坐在堂屋的竹床上,懒懒散散话也少说。我也经历过人生的苦夏,高考后也满心的烦躁与不安,又隐隐地渴求上天庇佑着,思前想后地把自己的人生算了又算。但那样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回头再看也不枉为人生的一份经历。包括在家的那些贫苦日子,怎么说也是一份生活的财富。现在,日子该好了许多吧。可怎么身上的热就越来越躁,整个人都难以安静下来。似是只有开了空调,才躲得了夏天。我想以前的自己不是这样的,又想起最早学画时老师的一句话,说,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变坏的时候,是不会变坏的。自然,我没有变坏,却在生活的温水里,成了一只青蛙。人都有惰性,现在有太多的人已经不再喜欢走路,不再习惯吃苦,享受像是成了这个社会的一个主题,勤劳善良,勤俭节约,都被慢慢地抛到了脑后。
在张家界景区的山上,我曾看见过一些挑山工,也有抬滑竿的本地土家人。他们像我熟悉的家乡的劳动者那样,敞开着衣襟或干脆赤裸着上身。在他们的身上,我看见了张家界清凉的世界里,如泉水般涌出的汗水。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的喘息分明是急促的,身上也青筋暴露。一步一行,显得那么吃力。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足有二百多斤的“胖子”,戴一副墨镜,斜躺在竹椅上,嘴里还不停地向前方的步行游客吆喝几声:“嗨,让开让开,嗨,撞上了,撞上了。嘭…嘭”……悠然自得的表情,看来很是惬意。这样的情景和抬他的两个黑黑瘦瘦的人对比起来,更像一幅漫画。对于那些劳动者来说,张家界的风景不只是给他们带来了生活的收入,更让他们在郁郁葱葱的美景里,迎接着游客们并不知道的一场又一场苦夏吧。而我,回来后一边承受着身上的炎热,也一边思考着,该如何让自己的夏天,能在“心静自然凉”的心态下,变成清凉一夏。然后对着身边的空白画布说,那里本该呈现着一幅又一幅美丽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