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人渴漫思茶
想起来这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年的暑假,我是在表舅母家度过的。表舅母家的村子靠近一条乡村公路,往来的客人很多。表舅母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她买来十几个暖壶,支个凉棚,生个炉子,就在公路边卖起了大碗茶。
座位也极是简单。表舅无非是把几块木板用钉子钉在几个木头墩子上,就分别做成了桌子和板凳。表舅母招呼过往的客人,端茶续水。表舅在家里不停的烧水,我和两个表妹充当运输员。装满水的水壶送上去,空暖壶拎回来,如此反复。
通常到中午,客人才会渐渐地多起来。多是行脚的客商,自己改装的加重自行车,载得满满的,很小心的停靠在路旁的杨柳树干上,再满头大汗的折到凉棚里,大马金刀得一坐,招呼一声:“大姐,给俺来一壶!”倘若有人正好坐在一旁,询问一声他驮得是些什么物事,走的是怎样的路途,神情更是志得意满。说一番货物金贵,讲一讲道路艰辛,其神情,和刚刚翻下雪山的红军战士也差不了多少。
第一碗茶通常要捧到口鼻之间,深深的呼吸好一会。大概要做到上冲百会,下至脐间方算功德圆满。这才把茶碗高高的举起,把红黄色的茶水慢慢的倒入口中。倒完,从胸腹间升腾起一个长长的“啊”字,脸部表情紧密的加以配合,把舒爽演绎得淋漓尽致,夹杂着一份重回人间的释然。
不过是两元钱一包二两装的茉莉花茶,一壶茶水也只卖两毛钱一壶。但是那些汉子却喝得滋滋有味,喝到点滴不剩,喝到肚皮隆起,这才卷起一根纸烟,一边腾云驾雾,一边山南海北的胡侃起来。侃到日头略显温柔,这才相继离去,东南西北,不知去向。
我常常拄着腮、坐在一旁听这些客人讲道。哪里正在修路,哪里正发大水,哪里起了纠纷,哪里出了奇异。他们讲述的未必精彩,我却听得津津有味。间或有一两个有些学识的客商,讲一讲古时候的故事,我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听得两眼放光芒。往往是人家蹬车子要去了,我还站在他的一边,口中问道:“大叔,明日还来不来?还来不来喝茶?”惹得我的两个表妹,一个劲的在一旁偷笑。
太阳不到落山的时候,茶摊就要收拾了。因为这个时候,已经再没有客人肯停下来喝茶。他们把车子蹬得飞快,期望在天黑之前赶到预期的地点。我们要做的只须把水壶茶碗拎回家中就行了,凉棚桌凳并不收拾。表舅母说,棚子放在这里是没有人破坏的,倘若夜里下起雨来,赶夜路的客人还可以在这里避避雨,歇歇脚。
回到家中的表舅母,会和表舅一起一张一张的清点这一天的收入。我则草草的清洗一番,就钻进被窝里,回忆着白天听来的故事或者新闻,美美地进入梦乡。我甚至还这样想:长大后,自己也开一个茶摊儿,招待南来北往的客人,听四面八方的新闻故事,这将是多么惬意的工作呢?
但是,我的茶摊情结,也就仅限于那个夏天了。后来我虽然还会去表舅家,但是表舅母已经不再卖茶。
长大后,我也开始行路,有时也会口干舌燥的渴望眼前出现一间凉棚。树荫下排列着一溜水壶,凉棚下摆着粗糙的长桌,简陋的板凳。一个笑容亲切的女人,很自然的摆摆手,对我说:“大兄弟,坐下来歇歇脚,喝碗茶再走!”---------但是,一切只是我的幻想罢了,这个世界上,已经再不可能出现大碗茶。
如今,也有朋友时不时的送我一些茶叶让我品尝。银针也有,观音也有,龙井也有。它们或是“金翠杂陈兮四溢谷香”,或是“纷转披离兮娇吐春韵”。都是富贵的馨香,精致的色泽。但是不知为何,我却总是深深的怀念那些酷热的日子里,那些满头大汗的汉子手里捧的那一碗、茶叶梗起伏不停的劣质花茶。
我还常常梦见那些汉子不停抖动的喉结,和他们一碗罄尽,脸上那幸福洋溢的面容。是这些幸福洋溢的笑容,让我真正的懂得了温暖的含义,且溢满了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