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凤翠”
1
如今,我老了,孤独一人住在远郊的一个山坳里……此时,夜色很浓,浸入我的整个住所,我不需要灯光,我坐在沙发上。
在面前的木质的茶几上,有一杯已经冷掉的茶水和一把漆色斑驳的手枪——由于我年青时显赫的战功,党没有剥夺我的持枪权。——我茶喝得厉害,那种劣质而味浓的老茶,我是成把成把放入壶中。我拒绝抽烟了,也没有让自己喜欢古董。我靠退休金过活,生活俭朴,省下一些钱,我不想买什么,这个世界充塞着太多我不需要的东西。我只能攒下钱,我也没有救济谁的想法。
一位如今身为将军的战友,建议我去弄点艺术,比如学学书法——老实说,我知道自己在这上没啥爱好和天赋,心底里我鄙夷这样的建议。同时,我也会对经常出现在电视中的战友充满敌意。
……我时常回忆死于战场上的战友……我参与了尸体堆满山坳的那次战斗。在那次战斗中,我打死了参加对方军队的一位远亲。如今,虽然我外表平和,但内心是一个对许多东西都充满恨意的老人。我们的胜利让我对我的战友敬而远之,而让我对死去的敌人产生后悔之情,但这并不使我认为台湾就是一个宝岛。我们没有乘胜追击,那是一个我们曾经投射敌意的地方。现在,对那个地方的敌意逐渐消失,却使我对周边充满了不适。
——我并不是一个一定需要敌人的人,我更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充满理想的人。虽然,“理想”这个词,对像我这样年岁的人来说像个笑话。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必须凭自己的良心去体验着一切,就不能抛弃理想。——胜利没有让我感到生活更美好,也没有让我感到更安全。我依然喜欢带枪——虽然,一把没有子弹的手枪失去了真正的杀伤力。但它的存在,让我心里能获得安平——那把枪跟随我多年,我出门总是带着它——没有子弹了——即使去喧闹的街市。其实,我不喜欢上街,我讨厌去任何人多的地方,这很容易让我想起战争。
见到人多我就想起战争场面,这些眼前的人就会飘忽起来,变成尸体。尸体不是我心中飘逸的书法,而是我不快生活的一部分。我知道有些白痴也许以为我是一个嗜尸狂。其实,我害怕见到尸体。但是,我不能让自己忘掉令自己不快的历史。——在这点上,我未能获得将军授衔,仅仅因为我不会为胜利矫饰什么,说老实话,我不顾忌什么“政治需要”,这就像我孤独的老年不需要书法。
——转身,我发现我们是令自己憎恶的人!
2
我摸着它的肉身——它没有在我的手中老去,它依旧年青,只是稍稍有些褪色了——岁月也能改变钢铁。手枪成为我精神的伴侣,它也是我肉体婚姻的一部分。年青时候,我有过一个女人,那是我们驻扎在一个叫王洼的村庄时候认识的。凤翠这个名字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在她死后,我就把我的枪叫着“凤翠”了,年青时我总是称呼它“我的家伙”。
“凤翠”很久没有吃粮了,“黑枣”是它唯一的食粮。党只给我发钱,很少想到我的“凤翠”需要吃粮。——凤翠跟了我以后,进城多年也未能获得“城镇户口”,她死在“转正”的那一刻,眼看由一个村姑要成为“城市人”了,可惜她未能享受这个荣誉。她死在粮票上,为了二两粮票她跟人怄气,活活让自己气死了,甚至未能给我留下子嗣。
——未能为我生养,并非是她的错。我的蛋蛋在战斗中中过枪,然而,她替我背负着不能生育的恶名。为了我的荣誉,我曾经暗示她去偷人。她恼怒地拒绝这个背离她心中道义的建议,并从那以后对我恶言相向,“死鬼”,成为凤翠对我的称谓。
我这个死鬼如今还是个活人,这是个多少让我感到羞愧的事情。也因为我知道总有一日我会成为名副其实的死鬼,所以我依然愿意活着。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去找我的凤翠。而今,我还必须与这把钢铁“凤翠”相依为伴。
钢铁“凤翠”漠然失声,多年陪着我,无怨无悔。记得年青时,它和我一样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当我冲锋的时候,它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有一次,一个敌人端着刺刀向我扑来,在刀尖离我仅有半米距离的时候,它说话了,只是“劈”地一声,那人就后仰过去,倒在我的脚下抽搐。那时候的“凤翠”,是一个脾气火爆的勇猛男孩!
如今,我只能轻轻地摸索着它,口中轻轻地呢喃着:“我的凤翠,你说话,跟我聊聊呐!……”
我的“凤翠”要说话吗?
3
是“黑枣”让凤翠兴奋起来的。我将“黑枣”填进枪膛的时候,我知道“凤翠”真的灵魂附体了,这块钢铁在我的手中跳动起来,扭着那种解放区常扭的秧歌。
在我的蛋蛋被枪打坏以后,这枚“黑枣”就是我种在“凤翠”体内的秧苗了,它让钢铁“凤翠”获得了两个人的生命。
在我有生之年,我希望看到“凤翠”再说一次话,哪怕只是一阵带烟的“劈”。没有“黑枣”,凤翠只是一个哑巴,它说不出心中的寂寞和苦涩。
为了得到这枚“黑枣”,我找到了那位身为将军、但现在只爱书法的战友。作为书法家,他依旧住在有两名士兵把守的军区大院里。我带着“凤翠”进门的时候,一名士兵跑过来拦住我,我向他展示了我的“凤翠”。相比他那种狐假虎威的长枪,我的“凤翠”显得温和而更具威力。士兵惊愕地看着我,我便向他展示了我肩部的一块枪伤,我甚至想到向他展示我的裤裆。但是,未能等到我脱掉裤子,我不小心说出了书法家的名字。
士兵无疑向里面做了通报,我的蛋蛋就失去了向年青人露脸的机会。身为书法家,老战友依旧穿着光芒闪耀的军装,但他将我迎进门去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短袄更有一种无私的英雄气,不减当年!
“黑枣”是书法家给我的礼物,它来自军区荒废一隅的弹药库。“凤翠”也是将军的恩人,如果没有它,将军将死在另一场战役里。但我提出“黑枣”的要求后,书法家以疑惑的目光打量我。我的理由编造的有点荒诞,但语气十分坚决。最后,书法家只好妥协,只是警告不要杀人。
我说这种警告十分荒唐,对于年青时杀人无数的人,他的老年只有悔恨,难道他还会去杀人吗?
4
“凤翠”说话的时候,一个人就会死掉!它“劈”地一声吐出“黑枣”,那个人就倒在了我的面前。
我是对着镜子开的枪,也许是玻璃划破了我的脸,我倒在地上,我惊讶于镜子中的人如此丑陋的容貌,我吓得血从伤口中喷流出来。——我知道这是我人生的最后时刻,我终于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转过身来,看清了我自己。我把所有证件都焚烧在凤翠的遗像前,包括那带有五角星的户口簿。我不在乎什么身份与户口了,我要追随我没有身份的村姑而去,去没有分别的神界,去成为一阵旋风,“魂儿飘摇”。我不再关注存在银行累计越来越多的钱,让钱去养活那些坏人吧,我要走了。在我与凤翠亲嘴的当儿,凤翠吐出了久违的那个字:“劈”,“黑枣”由它的体内进入我的体内,我知道“黑枣”将在我的体内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