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
童 心
[中国 王士钢]
一个还带着稚气的大男孩第一次避开人躲在一边写情书的心情是什么呢?惶惑、急切、羞涩、甜甜的。而此刻,已近不惑之年的他就是怀着这样一种莫名的心情,向电话机走去。他要给她打电话。
当然是通电话。不是情书、说爱、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竭力避开这些词汇。他只是要给他打电话,说什么话,或者仅仅听她的声音。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而且萌生这种念头已经好几年了,有时这种欲望还很强烈,但是他迟迟拖着没有做。
算来他与她第一次认识离现在有二十多年了,那时的他与她都属于少男少女的年龄。她比他大,他喜悦她,如同姐姐、妈妈那种爱慈之辉在他身上作用出的喜悦。他很庆幸在这人世间能认识她,领受着一种幸福,甚至他有时被这纯静的幸福感动地哭了——那时他十七岁。
分手了,相处的时间那么短就分手了。不是时间短,恐怕人在回忆童年时代的片段时都觉得是那么短,短却又那么深,而且在心灵上再也抹不去,尤其她的温雅、沉静、安祥的合度,当然还有美。他几乎认定这就是“纯静”的化身。他爱用这个词代表她并且也不知用的对不对,只是他琢磨许久,觉得天地间“永恒”的内涵只能由这两个字代替。
这一切好象就发生在昨天,却又象发生在遥远的上一个世纪。在以后这二十来年里他经常回忆这些,想起她。经常,但不是每天、每时。只是在独自沉静时,或者在很痛苦和很幸福时。他觉得她与他是那么的亲近,他决不怀疑他对她的信赖,但有时他又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好象她和过去那些片断只是自己在虚幻中自我设计出的一种美丽的海市蜃楼。他知道他对她的感觉——有时是那么的强烈。谁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知道这是一种爱,但绝不是那种性爱,绝不!这种感情相比之下更纯挚、更高贵。当然这些都是他到了而立之年才知道的,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他有些委屈。
一个人爱一个人而不被爱,是一种不幸,痛苦却又无可奈何。当然,这儿指的是男女间的爱。相形之下,一个人纯挚地敬爱一个人而对方一无所知的境况就显得更多一层凄凉,更令人无所适从。人与人之间有这样一种情况,一个人对一个人精神上是那么亲近,而对对方的表现却很陌生,甚至是令人咋舌的一无所知。他对她就是如此,他不知道她的家世,不知道从认识她之前的过去,甚至她的年龄也是朦朦胧胧。他觉得这一切都没必要知道,都是多余,就象一个人站在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面前时,根本没必要顾忌她的家境和考究她的年龄一样。当然,少年时的他还有因羞涩而时时忑忐心跳的原因。那是少男初涉人性的隐秘时常有的怕人窥窃的敏感。那种可笑的避人之嫌的原因。到了成年,更多的却是冷静,生怕带出的零碎儿把这自我设计的琉璃塔压得坍塌下来,变成一堆破碎的瓦砾。一切都是多余。正因为人世间的污秽东西太多,他不愿这些东西(看见的和看不见的)沾污了她。他觉得他比别人的富有就是因为在自己灵魂深处有这么一块净土——她。
城市那么小,相遇一次却那么不容易,他知道她从没离开这座小城,他想见她,却从没象那些俗男设计弄些偶遇的假象去达到目的。他觉得那是对她的一种亵渎。一切全凭着天意也就是那概率很小的匆匆路遇。在茫茫大海中两片小舟擦弦而过,除了简洁的片言只语的问候,引出的只是一段更长、更深的空空和默默。这好像平静的匆匆总使他的心骚动许久许久,生出许些这个年龄中早已不该出现的羞赧和慌乱,当然更多的是甜甜。正因为这甜甜,每当他走出户外,潜意识总萌生一种期盼,期盼那奇迹般的匆匆。但是太少了,二十余年这匆匆太少了,屈指可数,甚至有些次只是远远地望到她徐步的侧影。每当这时刻,他总想斜刺里迎上去,但他却从没敢这样去做,生怕这举动使她敏感到些什么而失去她。当然,这一切还是谁也不知道。
虽然他很少知道她的景况,但偶也从旧人闲侃中提及到她一二(当然都是善意的一语带过,有时,他奇怪凡是提及和认识她的人,都那么敬爱她,对此他甚至产生那么多嫉妒。)当他听到她已经结婚的消息时,他曾经难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心中好象失落了些什么,完全空了。后来又听到了她离婚的消息,当然这时的他早已谙熟人生,深知“因为误解而去结婚,因为理解而去离婚”的婚姻哲理。他兴奋、喜悦、但高兴得过份,过份得甚至连自己也感到不那么高尚了。当然他知道她以后又有个家。“大概还有许多孩子吧”,他常常这样联想,因为他总觉得她是“母亲”的化身,现应有许多“孩子”,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一掠而过。什么家庭、丈夫、孩子……在他心里,她就是她,是个独立的单体,二十余年前的那个少女。
当然,他也早有了妻(别人说般配他也还算可以),而且孩子也老高老高的了。在不同年龄组里,他也曾和三几个上乘的女孩子缠缠绵绵厮守过。但那只是一种男女之间的恋爱。正像有人曾说过的那样:所有的恋爱不管呈现的外观是如何的神圣、灵妙,实则它的根底只是存在性本能之中,那是经过公认的。在现实世界中,除生命外,它是所有冲动中力量最大、活动最旺盛的;它占据人类黄金时期一半的思想和精力;它也是人们努力一生的终极目标;它会妨害最紧要的事件,能使最认真的工作忽然中断。有时,连最伟大的思想家也会受了最短暂的困惑;它会光明正大地闯进政治家的会议室或学者的书房。从这些说法,他认定这些是人性中的东西,不需大惊小怪去指抵,那只是一个短暂的现象。当理智复苏、热潮遁去,一切又那么淡,淡的象烟。而他清醒的知道她是永存在他的精神里面,是另外的一种,她那纯美形象是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产生出星点变异的。就象那首诗里所写:“你不能吻,她将永远秀美,你将永远爱她。”是的,写的是那么干净,一切也是那么干净。
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了,他向电话机走去,它静静的躺在桌子上,他不只是想向她说句什么,他还想见到她,坐下来当面说些什么,就象少年时那样漫无边际的聊上一通,说精神、说人生、说这些年他对她的思维。他不为了什么,只是感到憋得慌,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有时也会是这样,所以倾诉就是一副良方。只是为了倾诉。打电话只是一个借口,再在借口里生出一个借口说是请她帮做点什么,当然是需要面谈的了。他撒谎真不老练,而且在心中编排了一套更不老练的语言程序,然而再不咋样毕竟是个程序,总比话筒里嘬嚅的张口结舌好得多。他手按在话筒上犹豫一下,小心地向周围望了一眼,没人介意他。他在心里把她的电话号码又背诵了一遍,拿起话筒拨号……话筒里一片静,这时他心里反倒希望不会有人来接,他感到身子有点战栗,心怦怦直跳。“您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是她,他听出是她,他乱了方寸,一下慌了,他吱唔着说着些什么,末了,他急急放下话筒,如释重负,在衣服下摆上揩了揩出汗的手心。什么程序呀,编排早已无影无踪了。
他好像听到她应了他的邀。他感到那声音亲切如初,自然、信赖、凭着第六感觉他觉得她也爱他,不,是喜欢他。但这毕竟是自己憧憬中的一种猜,结局是吉是厄他把握不准,见面、谈话,而又能谈些什么呢?当然,这些年来他自认为自己彻悟了许多人生哲理和真谛,超脱了这时空和俗世,自喻是个伟大的思想家,而此刻,他感到自己这些想法有些好笑。对于感觉同样敏锐,心灵同样丰满的人来说,自己知道的东西她也都知道,一切都是重复。自古人类在重复,现下人类还在重复。他感到一切都是多余。
毕竟他多年来一直想和她在一起交谈、交流些什么,想让她知道这些年他对她的思,即便什么也得不到,他原本就不为得到什么。……突然,他头脑中闪现出一段话(人的思维真是奇妙,跳跃的跨度能瞬间使之千里),他记不得是在哪里听到或看到的了,大概是说:现在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讨论学问为名,那招牌实在堂皇得很,等你真和他讨论学问问题时,他便再进一层,和你讨论人生问题,从人生问题里便渲染上许多愤慨悲抑的话,打动了你,然后恋爱问题就可以应运而生了。他懂这些意思,对她却从没这么想过。可是她难道不会那么认为吗?“知识本身就是陷井”唉!毕竟自己长大了,知道阴暗的东西太多了,是否自己身上也免不了污沾些什么肮脏的东西也说不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少年时候的他了,好像失去了些很金贵的什么东西,他有些伤心。
他决定了,不去赴约。他不想破坏自己心灵中那个美好的形象——即便是一种想象,一个偶像。他有些悻悻,心中有些可怜自己,油然生出一种凄凉的感伤。
“你不能吻,她将永远秀美,你将永远爱她”他心中又重复起那句干净的诗。他深情望了一眼面前那架电话机,转过身走了。他那瘦弱的身子里蕴藏着一股倔强,在渐远的背影中透散出一种去殉难的悲壮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