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包烟的下午
在那个一口气抽掉五包烟的下午,我们谈论什么来着?
哦,你是说在耗子地下室的那个下午。阳光擦过地平线,小薇走了进来。那个地下室半阴半阳,窗户一半露出地面,外面立着一道深沟似的悬壁,青石码就。起先你在看一本黄书,叫什么……
《一个凶犯的长征》。那怎么能算一本黄书呢?而正是这本书,让我看到了结尾处,从而使我不肯待见其余的作家。
那本书是一个老人写的吗?
在中国,人一老,就很少再能写出像样的小说了。
对,就是从长征开始了我们的话题。你真能扯,有雪山,有草地。你说,一群青年走过那么长的路程,如果没有分享的爱情,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那时候,你打开了第一包烟,从中取出了第一支。你把烟叼在嘴上,嘴巴一颤一颤的样子……
我也扔给了你。
是的,我记得第一支烟飞过来,掉落在我脚边的地面上。我正处在戒烟期,起先没抽,后来在你几乎要抽完一包的时候,我才不自觉地点燃了它。
但我记得你把烟从地上捡起,放在鼻子下嗅了好久。你的动作使我想起公狗追求发情期母狗的情景,它们也是喜欢把鼻子凑在某地嗅啊嗅的。
我有那么用情地对待一支烟吗?我记得是苏烟。
我还担心你通过鼻息让烟丝挤破纸,直接进入鼻孔呢!你怎么会记住这么多细节?那阶段,我沉迷在苏烟里,我曾经也爱过中华。
你后来不爱中华了吗?我对你那句“烟,是我的下午茶”印象深刻。
作为一支烟,我抛弃了它。那是在爱上苏烟以后有一段日子。我承认我曾经有过脚踏两只船时期。对烟,其实我从来都是不忠的。
恐怕你不忠的不只是烟。你还记得小薇进来时候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
她刚看到你的时候,脸红了。
你瞎掰乎。那时,烟雾缭绕,浓得看不清人脸。再说,她可不是一个不能掩饰自己的人,她是不会让自己脸红的。我都两年没看到过她脸红了。
你脸红没有?
我会脸红吗?再说,我干嘛要脸红呢?
你和她的事情……
我和她的事情已经成为没有的事情了。我们曾经在一起,现在和未来也会在一起。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所以,我们不会脸红。
她是掩着鼻子走进来的。
我觉得她周身最美的就是鼻子,可是她却喜欢掩着鼻子。
她本想敞开门,让烟雾飘出去,但是从邻里传来剧烈的噪音。
是电钻的声音,然后是男人和女人的吵架声。小薇说:“宁要毒气,也不要噪音。”她自己关的门。
我对声音没有记忆,但我记住了小薇开门时,传来的一个女人颇为犀利的话:“没有钱,你跟我谈什么爱?”其实,我很认同那个女人的意见。我希望爱情应该建立在纯洁的金钱上。而过去,我曾以为爱情可以摆脱金钱而独立存在。
你指的纯洁的金钱是什么意思?
靠自己的勤奋或智慧所得的金钱。当然,不是指贪污受贿,或者欺诈豪占。那个女人咆哮出了一个世俗性的真理。——我也记得烟雾,小薇进来时,我们刚开始抽到第四包。一线阳光从西面的窗户射进来,小薇扭动钥匙的时候,你都不愿意去为她开下门。
我们聊得起劲,其实你坐在更靠近门的位置。
我有点起身的意思,但我听到了钥匙扭动的声音。我对钥匙声很敏感,这可能跟我幼年的宅居有关。我习惯被封闭在一个屋子里,很少像别的孩子那样期待门被打开。什么人进屋,我没有好奇感。
那是你知道小薇会来,如果是别的人,你一定会关注的。
这个,我不会。我真的不会在意谁会走进来。来的是小薇,虽在情理之中。但如果是情理之外的人,我也不会太在意。比如,来得是老七。
如果,老七进来。你不会躲她吗?她可是一个对你充满恨意的人。
我对她做过错事,但是,我真诚地向她道过谦,可她一直不肯原谅我。不肯原谅犯过错的人,这个不好。再说,也不是那种伤害原则的汉奸罪。我其实,一直很……真的没有办法。如今,我对她只有感念。感谢她给予我的一切。如果不是和小薇在一起,我一定会去找她。
其实,你去找过她。在你和小薇保持那种关系以后。
谁这么跟你说的?
小薇啊。小薇知道你去找过她。
我真无语了,我纳闷:小薇怎么会知道我去找过老七呢?老七嫁人了,生活得很好。是我再次伤了她的心,因为小薇。
小薇知道这点。所以,她一见到你会脸红,她提心吊胆地对你好。
其实,你不理解小薇,她不是一个害怕失去的人。我十分欣赏的就是她那种独立。而我是一个害怕失去的人,你别高看我这样的外表吊儿郎当的人,其实,是我离不开她。我不能在没有爱意的日子里生活。我心中必须有一个爱着的人,这就是老七走后我会快速获得小薇的原因。
小薇不是世俗眼中的好女人,但她确实跟你在气质上是投合的。你们都是有一种巫师气。小薇进来后,一个劲地咳嗽,她想打开窗,但那窗开放度受到了局限。只能微微地张开一条细缝。为此,你说了一个下流的笑话。你怎么会将窗户跟女人扯到一起的?
你不觉得那是一个具有很强隐喻意味的诗句?
我很少从庸常事物中去捕捉诗句,我仅能从想象中寻找一些意象。可你是一个具有世俗审美能力的诗人。
《恶之花》?我可不是中国的波德莱尔,或者苦逼的杜甫。我其实想向小说转。诗歌应该隐藏在小说中,而不是孤立地存在断句里。
诗歌为什么不可以独立呢?
诗歌当然可以独立,但我觉得真正的好诗应该藏身在小说里。这就像文艺范儿应藏身在民众中,而不是显身于某个官方的协会。独立与融合,其实并不相悖。在小说中,诗歌照样可以保有自己的精神。
就像你和小薇的爱情。
当然,我喜欢小薇写的那些小说。我从内心里希望《一个凶犯的长征》是小薇写的。她是一个具有男性视角的女性作家,这使她对我产生很大的吸引力。
但是,长征应该是一个男人的事情吧。女人不太爱那种长征。另外,你觉得那个小说有先锋性吗?
所有的长征都是被逼的。除了一个接近疯狂的人,不会有人愿意那么折腾自己的。对于中国作家而言,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没有看出半点先锋性的东西。我时常问自己:是不是我们这个社会太落伍了?我们不只距离先锋很远,可能离现世也很远,我们从来没有生活在自己的时代。
没有生活在自己的时代?在我看来,小薇就是一个潮人啊?她喜欢独自背包旅行,随时随地地拍下令人感动的照片,还有许多直抒胸臆的文字。我觉得这都证明她生活在自己的时代啊!
我讲的不是物质层面的。怎么说,我们现在和世界同步使用IPHONE手机,但这能够证明:我们的精神在这个时代吗?旅行,对我而言,更多是肉体的时空位移。绝非代表高浓度的精神性。
那天下午,小薇进来后,吸了很多二手烟。她分享了我们喷出的烟雾,也分享了我们的思想,你对《共产主义宣言》的高见令我印象深刻。共产主义是一个精神的宣言吧!
其实,你知道,在我刚认识小薇的时候,我原本怀疑她具有同性恋的倾向。她表现出的男儿性,使我对她既敬又畏,后来,我知道她其实挺具有女人味。
有些人总是会把人味儿藏得很深。女人,有时比男人还善于藏匿自己。据说,一些外表温柔的女孩,时常在同性游戏里充当男性角色。
小薇是通过摔碎一只瓷瓶,让我认识到她的女人味的。蓝色经典在地面上流淌的时候,我觉得她特女人,就是在那种洋河的酒气中我爱上了她。那时,我对烟感觉差些,其实,我好一口酒。大家都说烟酒色是一体的,我会支持这个说法。茅台,有点腐败的味道,所以,我选择了洋河蓝色经典作为自己的爱好。每天小啜一口,差不多二两的样子,也不多喝。小薇摔碎它是有理由的。那天那个玩笑开得大了,我粗疏得也没发觉她对我用情。我那时显得很没人性,不该拿那种事惹她不快,话儿直接地伤害她。她将瓷瓶举起的时候,很像一枚手榴弹,结果投在我的脚下。酒液溅在我裤子上、鞋上,顿时让我酒气熏人。她生气的样子,可爱至极。她骂我的那句话,更像是爱的宣言。
那一定类似《共产主义宣言》中的某个句子。
那句话确实让我从心中推翻了一个帝国,让我这个在农村成长起来的人看到了工业革命的曙光。她打破了束缚我的心灵上的枷锁,让我获得属于人类的解放。
哪是一句怎样的话?
“带上你的纯贞,滚吧!”这是上半句,下半句是:“——让我在空寂中瑟瑟发抖!”
这话儿确实有点共产主义宣言的意味。可是,她也让老七无所适从。
资本主义也在发展,老七后来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听说,老七跟她现在的丈夫关系并不好。
资本主义总有他们腐朽的一套,每个人的每一次爱情都沾满着别人的血泪。伟大的马克思先生在他的经典着作里有着详尽阐释。他没有发现燕妮的婚外恋。如果有,也一定是共产主义的。
是的,小薇也给我说起过你们的事情。
共产主义在爱情问题上是个麻烦。小薇,怎么会跟你分享这个自己的情感财富呢?她为什么把我活生生地呈现给你?要知道,我们毕竟还处在共产主义的低级阶段,这个低级的社会主义阶段,估计还要一万年。
这符合共产主义的“三公开”政策。我们应该分享彼此情感。
我为此受到过很多迫害,老七的老公其实也找过我。如果小薇没有忘记,她一定会记得一年半以前,我从她眼前消失了近一个月,我曾经有一段时间鼻青眼肿。我去了西藏,寻找藏佛。我感受了空气稀薄的滋味。那儿,紫外线很强,但杀掉了地面上的细菌。我黑着皮肤回来,脸上还留着疮痂。我把那归罪于西藏。这事儿被我搪塞过去,但使我看到老七的不幸。老七要跟那样的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你是否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如果小薇和老七站在一起,让你重新选择,你会倾向谁?
我确实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我想:既然这个问题不会现实的存在,所以,我无需给出答案。我决定和小薇在一起的时候,老七恨我恨得很深,以致使我绝望了。但我没有想到,老七会回过弯来,重新认识我。而当我和小薇在一起之后,她们已经站在不同的水平线上。我会首先守护小薇,而只能将老七存于心中。
你后来一直住在耗子的地下室吗?
耗子是在我们一口气抽点五包烟的那个下午出的事。他是一个对朋友够义气的人,为了我和小薇,他让出了自己的地下室。为了不让我和小薇流落街头,他就常常让自己在外面独自闲逛。这么一个爱好音乐的人,却让自己死在飞奔的车轮下。他将身躯铺展在地面上,却永久地将地下室留给了我和小薇。
在五包烟的那个下午之前,你也和小薇在耗子的地下室幽会吗?
我不在B城时,小薇就会住到自己的集体宿舍。我从A城乘两个小时的火车到B城,而耗子总是主动要求我住到他的地下室,并且还给小薇配了钥匙。我和小薇刚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后来就逐渐把自己当成地下室的主人了。
有时,我和小薇熟睡了,耗子才轻手轻脚的回到室内,有时,他怕打扰我们就蜷曲在门外的过道上。
我听耗子说,你们的做爱声曾经使他很煎熬,但他还是希望你和小薇住在他的地下室。
他是一个真正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人。为此,我觉得他是为我们、也是为全人类而献身的。
但是,他没有找到自己的燕妮,而你的燕妮似乎很多。
我并没有很多燕妮。燕妮,早已在我的烟卷中燃烧了,我那么猛烈地抽烟,正是试图让尼古丁成为催动我生命衰败的导火索。我年轻时,确实有过马克思或者恩科斯的那种思想,但是,后来我的思想在洋河蓝色经典中产生了变化。烟雾和地下室,乃至小薇那种男性的写作方式,都深刻的影响着我。在耗子离去以后,我就成为地下室的继承者。无形中,我替耗子做了很多爱,吸了很多烟,也写了很多文字。可是,耗子属于了大地,我只能把这些献给大地,让耗子在地下咀嚼。我甚至也知道,耗子其实也爱着小薇。耗子那么慷慨地对待我,我后来理解:他其实是通过我表达着对小薇的爱。
你读过耗子留下的日记了吗?
那只赭色封面的日记本一直赫然地耸立在他的书丛里。我读了他收藏的几乎所有书籍,却从来没翻阅他的日记本。而认真阅读他的日记本,是在他死后的某一天。我和小薇清理他的遗物,想让地下室全面地成为我们的,我才发现他日记本中所记录下的文字。小薇在看了那个日记本的时候,痛苦不已,泪水流得可比在葬礼上多。我甚至猜测她疑心自己嫁错了人,她一定觉得自己更应该嫁给耗子,而不是成为我的燕妮。
是小薇接到那个电话的。那时候,你正在神侃西藏的神庙、雪山和湖泊,当你谈到活佛的时候,警察的电话打了进来。
小薇愣在那里,有些异样。我们随后去了出事地点。耗子蝴蝶般地扑在地面上,形成一张奇幻的水墨画。
那已经是晚上了,华灯初上,夜色深浓。五包烟仅剩下一根。
那根烟后来是小薇抽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