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架紫藤
春天,是四季之初,也是个发情的季节。风一阵雨一阵的,终于都止住了。温情的日头柔软地照耀了两天,大地变得暖烘烘的。各种颜色忽闪着跳跃俏丽起来,各样花草互相牵拉推搡着苏醒过来,小狗小猫呼朋引伴蹿前跑后地兴奋起来。其实萌动的又何止它们。
傍晚散步,每次都要从一座赭红色的小木桥上走过,每次都要和侍立于小木桥旁侧的那架紫藤擦肩。小桥、流水、鹅卵石岸,我的走过是转瞬即逝的,而那架紫藤的注视和守候却是默默的恒远。看着她轻快地跨过春夏的绚烂和热闹,一踱进清秋后就渐渐沉静下来。而冬季的一个转身,让她安静孤独了整整一季,直到初春,似乎还未醒来。旧年惊艳浓香的淡紫花瀑灿若烟岚,却早已拂袖而去,连那繁茂如盖的绿荫也杳然无踪了,似乎从来不曾拥有过这般万种的风情和荣华。相对于漫长的冬季,她的香消玉殒有些决然,更像是在一个夜晚或者早上突然间的飘然逝去。可能这样的决绝可以省略很多绵长的痛吧。只是从架上匍匐着钩连盘曲的藤条枯瘦的身影上,依旧可以揣度出那凛然倔强的秉性和瘦骨嶙峋的旧模样。可总觉得不大对头,走近细看才发现:光秃秃的浅褐色枯瘦枝条上,疏疏落落地缀了些同样浅褐、同样枯瘦的豆荚。一枚枚,零落地悬挂在半空之中,无依无靠地袒露在天地之间。泅渡了整个冬季的风霜雪雨,却似乎还未穷尽。她将倾其一生漂泊吗?或许吧。
每每瞥见她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觉得既可怜又可笑,既惋惜又有点幸灾乐祸。人就是这样可鄙,在冷眼旁观千般繁华尽褪去之际,总还会冒出些这样或者那样让自己都觉得别扭的情绪。就如同在深寒之时担心春天还会不会再来,纯粹是庸人自扰般的多余。好在这些都是冬天的事情,现在正是明媚的春天。一切都似乎刚刚醒来,一切都似乎刚刚开始,当然顾不上,也来不及为那架落魄在夕阳下的紫藤操什么心。
夕阳西沉,天色稍稍冷静下来。温暖的空气里淡淡散散地弥漫着梅花的幽香。远处水岸边的小山坡上,一簇簇艳红的梅花像一团团燃着的火焰,而一丛丛雪白的樱花似一缕缕缠绕升腾的云雾。泛漾出浅绿嫩黄的柳丝轻轻柔柔地摇曳了一岸。抬眼观望西方的天空,刚才还硕大饱满的一轮红日已经不见了踪影,瑰丽的晚霞却还不断从各个方向涌来。好像他们才是合力把日头推下黑暗深渊的始作俑者一般的兴奋。瞧他们肆意泼洒,东一块、西一块,把西方的天空晕染成浓浓淡淡、起伏连绵的水墨画。随心所欲地铺开去又卷起来,涌上来又退下去。从金红、绯红一直折腾到到暗灰、哑黑,才收敛了兴意,渐渐舒缓沉静下来,慵懒地随意躺卧天边。
“砰、砰、砰——”从紫藤架下经过的时候,忽然耳畔一阵炸响,惊我一哆嗦。抬眼见一个胖乎乎的十来岁小男孩正站在鹅卵石岸边,低着头噘着嘴,好像在地上寻找什么。“顽皮的小家伙,肯定是你在捣蛋啦。”我暗自断定小男孩的顽劣,定是在用卵石狠狠击打卵石寻找刺激和快乐。这样的事我也会干,何况他呢。心中因为害怕被石块伤到便对小男孩生出恼意来了。正打算赶紧抱头躲开,忽的仿佛又有“噼啪”作响的炸裂声在身边、在头顶、在脑后响彻。我收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回转身来盯着那个小男孩看,见他还低头在那里寻找什么,一副很认真仔细的样子。猛一抬头,出乎意料地发现,那架紫藤干枯的豆荚正在砰砰声中不断爆裂,在空中翻飞旋舞的样子。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呆了。
我见过许多生命成长的方式,有默默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有轻轻飞扬流浪远方的,有静静结实随波逐流的。还有含泪饮恨坚守忍耐的,还有悄无声息破碎之破碎的……像这样剧烈的惊天动地的破碎,不,是炸裂还是第一次见。我一动不动呆立在紫藤架下,远远近近几十米间,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地不断地间歇地炸响爆裂。简直就是醍醐灌顶般的天籁之音响!她们会疼痛吗?在蛰伏整整一冬的苦寒和荒芜之后,开始新生的旅程之时;她们会哭泣吗?在繁华褪尽的沉寂和孤独的极处,迎来生命的高潮之际。想来是会疼痛的,想来是会哭泣的,在这生命旋舞狂欢的时刻。记得日语中有形容女子在高潮时情状的语汇,谓之“得意的哭”。这紫藤的生命高潮恐怕也是如此痛并快乐、得意的哭泣的狂欢吧。用如此暴力的方式让自己破裂,用如此剧烈的毁灭让新生命成长,用如此决然的分离让新生命启程,这便是造物的智慧了。对此我惊叹不已,佩服不已。这生命的狂欢,就让它再猛烈些吧!
我为自己错怪那个小男孩感到愧疚,回过神来开始寻找他的身影,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就学着他的样子低头寻找,借着暗下来的天色,发现附近脚边躺着好些紫藤的种子。我试着蹲下来捡拾,棕褐色扁扁圆圆的,一枚一枚光溜溜的安静的样子,可爱极了。欣喜地一路寻找一路捡拾,直到天色暗得实在看不清了,才不情愿地准备离开。这才发现,沉甸甸的居然满满装了两小口袋。
月亮已经悬挂在夜空,趁着月色转身回家。一边回望那架还在不断砰砰炸响的紫藤,一边把手伸进口袋摩挲把玩着满袋的种子。自觉在此刻,说什么想什么都是多余的。呵呵,回去向儿子炫耀炫耀,让他猜猜这是啥,再给他讲讲那架紫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