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川东望 第二回 白鹤西行赵家府 游僧起赴月华峰
且说道衔看了那壁上有画,甚像大师手笔,荒野小刹得此瑰宝,何不惊异?便起身问道:
“敢问这壁画出自何人之手?”
“都是我来之前过往的贤人所作,你看那配词实有一番味道。”
道衔近前仔细端详起来。只见左壁一副乃一眷侣图,画中乃两中年男女面朝多娇江川,背靠高峰碧水,满目是怅然,金簪落地,衣衫褴褛,似有重生感慨之意,有词云:
二十年来闺中秀
书香粉墨透缁衣
鸳鸯帐下时犹短
朱颜一改竟流离
脂粉妆台烟尘土
无人庭院芳草希
枉入红尘多薄命
可怜花落惹人悲
再看近旁第二幅,乃是一棵松树,和一起孤坟,另有一把长枪丢在冢侧,松上有一段白绫,有词曰:
古来人生何似生
时也命也自相逢
倒是贫富终无定
最是坎坷意难平
飞鸿怎复踏泥雪
黄叶难沐旧春风
干戈勇武终历尽
回首已是飘白绫
再看右壁,画上是一个明华古寺,一僧卧榻古佛之旁,别无他物,观起来甚为凄然之感,有词曰:
幼时几度流离苦
经验平生志自强
佛心难在殿堂寝
干戈血泪话短长
今朝怎奈烽烟起
明朝他乡作故乡
可怜风光无亲故
孤倚佛昙赴黄梁
看罢,道衔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想来,这定是某个人物的生平节述,或喜或悲,或轻狂村野,或舞场市井,人生百态之终结都似跃然此画之上。真乃令人叹息!”道衔赞叹道;
“世人终因功名利禄而不消行径,后世哀愁喜乐,皆有定数。”忆明说。
两人一同来到庭院之中,又讲了一番僧文道故来。如此过了一日,老神仙领道衔行至街中,一同看那水中船河畔柳。遍赏奇花异草,谈论古今,人情世故,或感慨或悲凉,或深的领会,或相见恨晚之感,不觉相互称兄道弟起来。如此又是过了几日,这天傍晚,二人工作在石桌前,忆明道:
“贤弟,你倒是这人间事故无处不在,京都多是官僚如云,这等乡野也不乏恶霸之势啊。你就看这附近的村镇,因这几个庄子并塞音河两岸都是宁王潜人迁来的,那宁王有三千铁骑,赫赫有名的朵颜三卫就在他的麾下,在朝野也是大英雄,可惜总抵不过他的四哥哥燕王。这些个大户豪族等都是从大宁府迁居来的,有罗曹施吴四大家族并些个庄客脚夫和佃农来此三镇,他们皆是太祖抗元的功臣之后,或姻亲瓜葛,或因非世子嫡系,便流落至此。虽不是侯伯,却也亲系亲姻联姻,根基牢靠,一般人动不得的人家。先说那曹家,乃是汤和之子的亲家,因太祖对汤和网开一面,他的姻亲方得以落脚此处。那罗家与曹家祖上是世交,因罗家迁到此,遂寻个温柔乡处,也跟了来,后世子孙很争气,考取了功名谋了官,因此越发连曹家也赶不上他。同在蒿桑洲称王称霸,那曹家的曹允和罗家的罗孝廉均为营州前屯卫的长官,罗孝廉为知县,曹允为县丞,另有个旬阳,三人管理下辖各镇。渗水镇的吴氏和月华村的施氏并无居官在朝的人,但其世代为大宁的乡绅财主,有广阔土地以耕种,如今也是前来此十数个春秋了。”
听了这些,道衔叹息道:“官官无处不在,乡绅财主无处不在,耕者多劳而贱啊”,见月已上了柳梢头,蝉鸣四起,不觉吟道:
静夜村头万户宁,
唯见满天星。
偶来豺狼破具寂,
听得梦魂惊。
转瞬七勺向西北,
凄凄到天明,
神仙难留光阴逝,
盼把春来逢 。
忆明听到说:“不免太生伤感啊,贤弟切莫感伤,古人云,古来万事东流水,贫穷也过,富贵也过,不过是方寸之间方寸之时方寸之地!”说着,忆明也吟道:
寂寂长夜,淡淡春风,
抚杨柳,奉月高行。
正逢春暮,山水青青。
原野漫漫,音消远,鸟不惊。
几度春秋,芳菲香复。
天地间,任我独行。
长歌一曲,杯酒钟情。
梦醉何处,一轮月,满天星。
两人各谈一处,好生快活,不知到几时!
第二日,二人起得很早,正吃早饭间,门口有人唤。二人出院来,见一个穿着周正的人走了进来,便拜道:
“老神仙不知近日忙些何事,如有闲时,赵员外想请老神仙过去一趟,因前几夜老太太归了天。乡里只有老神仙见识丰富,不比我们小油头,只晓得担柴种地!老爷子想请老神仙过去一遭,行个法事,也好让老太太归的体面!”
“这个不妨,去了便是,今儿我这里有个挚友,何不请他一同而去,为你家老太太行个超度,念个大悲,岂不更好?”忆明看了看道衔,道。
“正是正是!”那人说。
道衔连忙推脱,忆明道:“反正你要多留几日的,何不先行个慧事,日后也是好事,况这赵家是为人尽德之人,赵贤秋老员外家中老小都常周济穷人百姓,深得好名声,我们一同去拜他一拜,也慰亡者安灵!”听到此处,道衔方答应了说:“也好,就陪老神仙走一趟,不枉老神仙接扰的苦心!”,你道这赵员外是谁,他就是吴府的表亲,在渗水镇是第二家大户,却说二人应了那赵家的人,当下无话。
次日,那赵员外遣了车马来接忆明和道衔,车马行不多时,便到了赵宅,两人在脚夫的引领下向大门口处走来,那赵贤秋带领妻儿在门口接迎两个;但见
一个虚发结顶鬓微霜,
步履轻盈不彷徨。
一个素衣相称更英武,
谈笑胸襟貌堂堂。
一僧一道入尘乡,
功名利禄终不想。
淡掉人间多恩怨,
笑却凡俗两茫茫。
那赵贤秋见二人如此风度,便生敬意,道:
“老神仙,大师,二位下榻寒舍,老身深受感激。”
忆明道:“哪里哪里,都是老员外喜好乐施,多得美名。仅有如此事故也是百年驾鹤之喜,我同道衔大师一同来此,也是道衔大师的一番敬意!”众人都称是,这时赵贤秋家的道:“晨风降露,多有寒意,不如先入厅堂来吧!”又命众小厮说:“给两位闲时安个休息之处!”说罢众人一同进入里院来。
那园中植些松柳,冬夏皆不乏绿意。柳下一塘池水,虽值深秋,却也畔带草香。松后数个假山石磊,不奢侈而华丽,不广阔而精美!中间是笔直的踊路长廊,长廊左右花草奇异不凡,然值此白喜之事,门厅殿堂皆冥叶高悬,众人皆批绫挂孝,通堂白昼。众人来到厅堂,赵贤秋道:“劳烦二位高人屈驾寒舍实有不得以啊,家母因久病在床,时日过多,前几日用了几剂药也没有效用,前日终得宾天了”那员外说着便落下泪来,众人也落了泪。道衔和忆明都竭力安慰一番。
道衔虽行走游僧,白喜之事也颇有见识略懂一二,当下命小厮安排桌几香案,各种勘灵的法器,并裁剪纸钱冥币,搬来购置的竹纸楼阁及童男童女和衣衫,现做的手掌般大小的泥塑的小厮数个,及老太太生前喜爱的细软,一同归结,用一展大黑布围了起来;忆明则书写鹤西游归冥长卷,并道构携灵等事;至正午,将那些归结之物用火点燃。众人摆设香案,祭香,由丫头端来瓜果肉食,祭酒献肉,并由家人小辈献羹。道衔此时便敲着木鱼,唱起大悲咒来: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婆卢吉帝、室佛啰楞驮婆。南无、那啰谨墀。醯利摩诃、皤哆沙咩。萨婆阿他、豆输朋,阿逝孕,萨婆萨哆、那摩婆萨哆,那摩婆伽,摩罚特豆。怛侄他。唵,阿婆卢醯。卢迦帝。迦罗帝。夷醯唎。摩诃菩提萨埵,萨婆萨婆。
唱毕,赵贤秋手捧那鹤西归冥长卷念曰:
故显妣赵母韩氏老孺人,儿赵贤秋不孝!
洪武三十年,九月初十,奠之良辰也,致祭孝男贤秋立叩
孺人清门闺秀。幼习矜庄,且长娴礼度。掠梅迨吉,荇菜之诗,秾李耒归,中馈洁苹蘩之祀。孟光举案而相庄,敬姜垂戒于无逸。所以亭亭玉树,矫若陈群,粲粲桂林,芳同窦氏。是宜被象服而拜期颐,御鱼轩而登慈寿。何意云帡返驾,失阃范之芳型;婺采沉铅,杳母仪之懿德。南荣书槛,觞目凄凉,西域名香,伤心缥缈。某寺瞻云顿失,爱日无依。望夜月而盼青青鸾,涕零吊鹤,临秋风而驰白马。冷激鸣蝉,继美侃欧之德,光诸旧史,齐徽钟郝之贤。敬奠椒浆,聊歌薤露。惟祈昭格,以鉴素忱。肝肠断绝,血泪沾巾。哀号祭奠,悲痛难陈。黄泉有觉,来品来尝。呜呼哀哉!
尚飨!
儿赵贤秋,赵贤春,孙赵正,赵雨林,赵雨浓
女赵贤玉,孙女赵涵,赵启,赵笏
拜上!
念毕,众人皆跪拜,后其身由赵贤秋手拖长卷在前,弟赵贤春,孙赵正赵相赵敏在左,太太媳妇们和女赵贤玉,孙女赵涵赵启赵笏在右,众人随赵贤秋乞灵。适时起灵,不在话下,至晚间月上梢头时止。事毕之后,赵贤秋请左右邻里就餐,同聚一堂,道起感激之话又念老母,不觉伤悲起来,众人又是解劝又是安慰方好。赵贤秋备了车马送忆明道衔回了定边居。当夜无话。
此后数日,到现在定边居讲佛论道,偶尔邻里有文书之事也帮他一帮,或与百姓讲禅,同忆明两个更是切密,如此数日并无他话。又过了些时日道衔心下觉得:如此下去不好,此地随时好地方,却也不是一世业居于此,大丈夫需尽己所能,便是云游四海也不枉此生,不可论那乱世中称天霸,然太平初定之时,也不可在这温柔乡处虚度啊,再想来那月华十七英之事,迎着梦境,便要去月华山探个究竟,若不寻得神仙所在,也是个清修羽化的佳境,想到此处就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天早上,饭后饮茶时间,道衔同忆明说了自己的心事,忆明说:“今天下初定十数年,外面可大展宏图,师弟出去走走也是好事,以师弟之才华,他日定有大前途,这里正合那些与世无争之人安享晚年,青年人不可久居”道衔说:“宏图不敢妄言,只是游走惯了,野鹤闲云般居无定所,又想经验些更多的事故,或好或歹也有益于身心!”忆明笑道:“也好,他日师弟如遇坎坷也不必为难,小居也能接师弟再访之缘,如今,师弟要去,我也不留了,待我准备些东西给你,也好备长途之需”道衔便收拾起东西来,一会儿收拾妥当了,见忆明携了一个包裹里面尽是衣服和银两。道衔看了,无不感激道:“衣服我拿了,这银两万万不能拿的,老神仙要收着,可留有急用。”忆明推给他道:“我自有的,这是给你的,如有时机便回来看我!”道衔便不在托词了,道衔同忆明别了之后,回首望那定边居的大门,又想起了那小门的长弓,不由得大惊,难道是他?是也如此不是也如此,一切随缘吧,想到此,道衔不由得回首向那定边居又深深拜了拜,调头踏步向月华山方向走来。
多日以来,听忆明讲那月华山如何的美景如画,况当地中也是小有名气,早就想去看看了,身为闲散之人,无从顾及。行不久,前面望见了杨柳丛中一拱形石桥,在花草中掩映一般,同那桥上行人如一卷墨画一样可观。这石桥原为今人所建,横跨渗津水历时百余年,远处那十数丈宽的碧波从桥下穿过,虽不闻得惊涛之声,却常能听见渔歌号子,往来穿梭从桥下通过。
不时间,道衔已到桥头。正欲过桥时,募然听的后面有人喊:
“道衔大师!”
道衔回头一看,一车一马迎面而来,马上骑着一个二十来岁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车沿上是一个小丫头和一个小厮。近瞧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赵员外家的大公子赵正,那日在赵宅已见过他,这个公子是个素有修养善手文词的年轻人,偶有时间也到定边居拜访忆明,道衔甚为熟悉。道衔见到了跟前,双手合十行了礼,赵正也下了马,拜了拜道:“大师此要何往?怎不再多待些日子,好多请教些大师!”道衔笑道:“公子抬爱,我本就是个闲散之人,最喜欢遍游各地,居无定所。前几日听闻那月华山的气派,而且山上自有些庙宇亭阁,就想去赏玩一下,公子这是去哪里?”
“呵呵这可真真巧了,我正要去月华村,浑家省亲,这路途遥远,旅途劳累。大师同我们一同去吧。”赵正道。
“这断使不得,我一向都是行走来去的,想来也不方便,公子先行一步吧!”道衔推辞道!
“无妨无妨,那月华山少说也有十数里的路,您就别推辞了!”说着叫他内人与道衔使了礼,并叫那小厮与丫头坐一边,这边让了道衔。道衔见无法拒绝,也就坐上了车,几人一同向南行去。
行走之间,见路旁浅水湾湾,对岸松柏森森,那小厮突然笑了说:“真是个好地方,公子,这就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了吧”。道衔听了不由得一惊,心下疑惑道:真真是文墨世家,连十几岁的小厮都能处景吟出诗来,山野小镇,这也算难得。这时赵正笑了笑看着道衔道:“不可在大师面前卖弄,小小个浅水湾何来潮平何啊?”那小厮争辩道:“公子不是说过: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嘛,岂不同咱一样?”这是那个小丫头抿嘴一笑道:“我看还是大江东入海呢!”几个听了都大笑了。赵正边勒着缰绳边说:“那北固山是在江边的,不是小河边!”道衔听了道:“公子的两个小夭真是令人佩服,出口不俗,定时平时公子的功劳!”这时那小丫头道:“大师,不光公子,我们奶奶也会吟诗作对呢”
“是吗?真是好,令道衔敬仰”道衔笑道。
“哪儿都少不了你们的嘴,在大师面前油嘴滑舌。”赵正又向道衔说:“大师见谅,两个小东西不懂礼,乱讲一通,这都是平常对他们太好了!”
道衔则不然,道衔最喜欢无顾忌同欢乐的气氛,说:“公子差矣,这个小子这个丫头是在你家为下人,如果在别家定也是个不俗的。我向来喜欢这样的年轻人,说话不用严严谨谨,更是快乐。”赵正道:“在大师面前今儿他两个可算是开了荤了,实是大师不计较,体贴平人。这小厮叫铭睿,本姓颜,是早年家父的仆人的孩子,因其家中贫寒,他父亲走得早,从小家父就准他到我家来住,同我一起读书等事,算是个下人吧。这小丫头唤作青莲,从小孤苦,是随内人来的。”说着向那两个笑着道:“你两个,今天在大师面前不要太放肆了,也不要拘谨了,免得要你两个不快乐!”这是道衔也笑了说:“那这样吧,我给你两个出个上联,你们对下联,这样我们行走也不疲惫,多个乐趣,不必限韵,不必对仗,只要听起来顺耳即可!”
“好好好”那两个都快跳了起来,道衔看了看周围说:“小河潜道皆畔绿”
两个都摸起头来,赵正也笑道:“我也热闹一番吧!”
这时青莲看着马道:“车行马嘶向月华”,众人都笑了,道衔点了点头,又看看那明锐,明锐琢磨了半日脱口道:“行车侧吹杨柳风”,道衔和赵正两个都笑了,道衔道:“虽不十分工整,却也难得啊,你们两个随你们的公子和奶奶,真是幸福。”那两个得意得不得了,那青莲撇嘴道:“公子呢,不许车啊马啊的,这个我们说了,你得来点别的!”
“看来公子也逃不过喽!”道衔笑道!
“你两个小厮”赵正笑了说:“波映峰峦千株松。”
“好好”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大师何故到这北方来,我家也常去些南方客人,恁般的口音我也听过,不像是北方的!”青莲问。
道衔也不隐瞒,便将实情说了,道出如何的闲野之心,如何的一生不喜功名利禄,只爱闲游四方等事。那青莲更是钦佩不已,道:“若我得了甚造化也同大师一样云游四方,看那些名山大川小河淌水,岂不快哉!”这青莲正得意时,睿铭道:“依你的光景,先找个人嫁了吧哈哈”那青莲气的满脸通红,连叫睿铭:“该打,该打!”众人又笑了一番。
道衔问道:“不知公子泰山府上是哪一个?”
赵正说:“浑家原乃是施家的丫头,可怜幼时孤苦,承蒙施家以女相待。那年施家的老祖奶奶过世,素日太太和老太太都喜欢这丫头,又不忍心遣她走,于是经好友施家大公子施翰章的成全,得以与我为妻!浑家拙名兰儿。我们每每到月华村,施家都是以女儿女婿相待,实是感激。”道衔听了也钦佩不已!
如此三个人有说有笑乐此不疲,一路上竟是谈笑风声,那赵正家的也一起攀谈起来,甚是热闹。不一日,就到了月华村口,道衔一眼就望见眼前这座山,丛林茂密,碧绿生烟,真是个好地方,欲知这几人还有甚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