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小路
转眼之间,退休已经数年。人到生命的转折处,才想到回忆过去,回忆那逝去的岁月,回忆一步一步走过的每一段路程。此时,我上中学时代学校门前那一段曲折的小路,又开始在我的脑际萦回。
这是一条呈“之”字形的土路,从校门向东南方向延伸,第一个折弯处是一个小饭馆,第二个折弯处是一片小树林,尽头处是一座露天小剧院。在校学习的三年中,我曾经无数次的徜徉在这条小路上,游玩嬉戏,发泄自己旺盛的生命活力。可是有三次,我却在这条小路上跌了跟头,幸亏有我的班主任老师的扶持,方才重新爬了起来,走到了今天。
我的班主任老师姓胡,教的是语文,却起了一个物理学的名字:元素。胡老师是开封人,四十多岁年纪,名牌大学毕业,一身儒雅之气。个子不高,步履稳健,一身笔挺的中山装,上兜里嵌着钢笔,下兜里装着小本子。他经常一早一晚在这条路上散步,见到我们总是笑着点点头,显得极为可亲。刚进校不久的一个星期天,我在新华书店里碰上他,当时我正埋头阅读杂志《翻身文艺》,一直读了三个小时,连中午饭也没有吃。不知道胡老师何时见到了我,他走到我跟前,叫着我的名字说:“你喜欢这本书吧,拿回去看吧,我给你买下了。”我感激地说:“谢谢老师!回去我把钱还你。”他笑着说:“好好学吧,钱不用还了。”从此,我对这位老师一直怀有敬仰之情。
我是以高分考进这座学校的,在学校屡次考试中又总是名列前茅。有一段,我自以为“聪明过人”,由骄生惰,竟迷上了小路尽头的那座剧院,有好几个晚上上自习时,偷偷溜出来看戏。剧院演出的是豫剧传统戏《劈山救母》,由豫东名角关灵凤主演。那些天里,无论上课、睡觉,脑子里晃动的都是舞台上那个扮相俊俏、唱腔优美的三圣母,有时连课堂上老师讲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大约在看戏的第三个晚上,回校的路上,我碰上了胡老师,他说批改作业久了,出来清醒清醒脑子,问我这么晚出来做什么,我吞吞吐吐地说:“和几个同学看戏。”他说:“几个同学?”我说:“连外班的,一共有十几个。”他皱了皱眉头说:“快回去吧,这是违反学校纪律,以后不能这样了。”
我没有想到,第二天在学校的师生大会上,校长竟点了我的名字,说违反学校纪律,给予严重警告。我一时想不通,心里埋怨胡老师,不该因此事向学校汇报我。会后胡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你心里一定在骂我吧!可是你想想,一个晚上逃自习的就有十几个人,不进行大会批评,能纠正过来吗?”随后他又向我讲了一番人生的大道理,说:“我不是给你们讲过怎么写文章么!一个人的人生就像写一篇大文章,也得有一个主题思想。你现在是学生,主题思想就是学习知识,升高中,考大学,一定要一心一意,心无旁骛。看戏并无不可,那只能放在星期天休息时间。况且等你学业成就之后,还没有看戏的时间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把人生比作写文章的,想一想,也就是这个理。从这一次起,我上中学期间,再也没踏进那个剧院一步,我的学习成绩,也由班上第三名一跃而成为第一名。
可是,一个人前进的路,就像校门前这条小路一样,总是弯弯曲曲的。到了二年级时,在一位同班同学的引诱下,我又迷上了用弹弓打麻雀,小路第二个折弯处那片小树林,就成了我中午午睡时玩耍的好地方。这一个夏天,我午睡时间大多都泡在这个树林里。我的学习成绩,也由第一名降到了十几名。有一天我打完麻雀,往回走时,恰在树林边的小路上,碰上了胡老师。我想,这一次他不是在散步,而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他伸手拉住了我,似乎有点愤怒又有点悲伤地说:“你是我的得意学生,你这样做对得住我吗?你对得住每月从几十里外给你送粮送面,供你上学的父亲吗?我给你讲过多少次:‘业精于勤,荒于嬉,毁于随’。你这不是自毁前程么!”我怔怔地站在路边,看着胡老师泪盈双眼,不禁地留下了眼泪。我说:“胡老师,我知道了,你看我的行动吧。”到了二年级下学期,我又重新夺回了第一名。
到了三年级开学时,有个要好的同学通知我,晚饭时在小路第一个折弯处的小饭店集合。我如期赶到,原来是几位同学要我请客,说:“得了第一名,应该表示表示。”我实在无法,只得拿出身上仅有的五角钱,每人吃了一碗捞面。饭刚吃完,只见胡老师顺着小路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快回去,校长找你谈话!”我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黑着脸通知我:“你拿着助学金大吃大喝,学校决定:从下月起取消你的助学金。”这对我,无异于晴天霹雳。取消了助学金,我每月的伙食费,每学期的学费、书费,都将无法交付,除了辍学,再也无路可走了。
第二天,我正准备找找胡老师告个别,背行李回家,胡老师又急急地跑来说:“校长叫你,快去。”我犹犹豫豫地站着,不知道又是为什么叫我。胡老师笑着催我:“快去呀!”这一次校长的脸不再那么黑了,反而笑着对我说:“胡老师说了,你是一个很用功的学生,前途无量,不能让你就这样辍学。学校又研究了:保留你的助学金。今后要好好学习,要记住在这次犯错误的教训啊!”我见到胡老师,又一次留下了感激的眼泪。初三毕业时,我以高分考入了郑州市的重点高中,报到时,胡老师一直把我送到学校,再三嘱托我,要好好努力,一定要上到大学毕业。
胡老师的嘱托,我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高中三年中我的学习成绩始终保持在班上的一二名。1957年我以优异成绩,考进了西北地区一座名牌大学。当我拿上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到母校寻找恩师时,校长告诉我:“胡元素因发表攻击党的言论划为右派,正在接受改造,以后将调离本校,现在谁也不能见。”我含着眼泪蹬车离去。在大学的四年间,我多次写信给他,均无回音。多年以后,当我重新踏着校门前这条小路,多方探寻胡老师的下落时才得知,他被划为右派以后,就被发配到豫东一个县城中学当图书管理员了,不久就已作古。我问:“当年是因何划为右派的?”一个当年的同学说:“他提了一条意见,说学校背后那个专门枪毙犯人的刑场应该搬走,这对学生的成长不利。就这,就被说是反对党的镇反政策,同反革命穿一条裤子。”啊,我愤怒极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求为学生成长营造一个良好的环境,也算是一条反党罪状吗?公理何在啊!
退休以后,我又特意来到这条小路上,饭馆不在了,小树林不在了,剧院消失了,看到的尽是一片高楼大厦;原母校的初中也晋升为高中。可是,留在我记忆之中的仍然是那条“之”字形的小路,而且永远也不会消失,因为它记录着我生命中一段难以忘怀的成长历程,连结着我青年时代一位铭心刻骨的恩师——胡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