搂树叶
几股风刮过,天气就一日赶着一日的走向清凉,薄寒。树上的叶子一个夜里就能落一层,一个早上也能落一层。没有风,树叶子也纷纷往下落,好像地上有谁唤它们一般,窸窸窣窣,哗哗啦啦,匆匆地往地上赶。
爷爷站在院子,抓一把胡须上的风,喊一声,搂树叶子去。
爷爷夹着大的布袋子,奶奶夹着大的布袋子,我夹个小的布袋子。爷爷走得急,他是担心人家把树叶子搂没了,嗵嗵地撂着大脚催促奶奶快点。奶奶不理爷爷,悄悄地指着爷爷的后脑壳对我说,老财迷老财迷。我哈哈大笑。奶奶赶紧扯了我的手,警告我小心老财迷翻脸骂人。奶奶的一双小脚却拧来拧去快了许多。
刚走到村外,落叶就挡在了眼前。大的桐树叶子小的榆树叶子,铺满了小路。我张开袋子要搂。爷爷不让。爷爷给我使个眼色,走,前面去。奶奶捏着我的手说,跟着老财迷走吧。爷爷嘎嘎笑着,一双大脚踩得树叶子都飞了起来。
拐来拐去,爷爷带我们走到下牛坡边的树林子,不走了,抖开袋子,吼一声,搂。
嗬,果然是个落叶的世界。噗通一脚踏进去,叶子忽悠就跳到了半小腿。密密实实,一片压着一片,一层盖着一层,一阵风吹过,又簌簌落下一层。没了风,叶子也飘落,一片追撵着一片。偌大的林子铺得十个棉被一般厚,好像全世界的叶子都飘落到了这里,好像这些叶子聚到一起就是专门等爷爷来搂。
爷爷一手扯着袋子,一手往袋里填塞叶子,忙的烟也顾不得吃一口了。奶奶也蹲在地上,搂一堆树叶子就往袋里拨拉。我扔了袋子,摔了鞋子,踏在毯子般的叶子上,一会儿又在“毯子”上蹦跳、翻跟斗,折一根树枝,把树叶串一串,当了马鞭子,或是旗子,举着呼啦啦疯跑。一会儿又搂起一把树叶,哗地向空中扔去。一边耍着,一边高兴地嚷:散花了,散花了……
爷爷性子急,担心搂不够冬日烧炕、引火做饭的树叶,担心他人搂光了树叶,一会儿就要抬头高声呵斥我一下,叫我不要贪玩,说不好好搂,看寒冬腊月不冻坏你个光屁股。又匆匆地低头装树叶。
奶奶跪在树叶上往袋里装叶子,白一眼爷爷,看着我,咯咯咯咯笑个不停,说,好好耍,崩理这个老财迷。
邻居六爷夹个袋子,站在林子外讪讪地说,这片叶子倒多咧。
爷爷不说话。我看爷爷黑沉的眉眼,知道爷爷心里跟六爷还别扭着。因为一根柴禾,六爷跟爷爷昨天吵架了。奶奶使眼色叫六爷进来搂时,爷爷却说话了,还不进来搂等风把叶子都吹跑了还是等叶子都沤了烂了呢?
六爷欢喜地把他的旱烟袋子扔给爷爷,叫爷爷歇歇,吃上一口再搂。爷爷接了旱烟袋子,装了一锅烟,一吃,就皱起了眉,说没劲,又把他的旱烟袋子扔给六爷,叫六爷吃一口他的。六爷吃了一口就嘿嘿笑。爷爷吧唧着嘴,急急地问咋样?六爷不吭气,只管嘿嘿嘿嘿笑。爷爷也嘿嘿嘿嘿笑。我看见爷爷脸上的皱纹一层一层挤着往上叠。
所有的袋子都如爷爷所愿圆鼓鼓瓷实实的再也装不下一片叶子了,爷爷才满脸的红紫橙黄,也顾不上吃一袋烟,也不喊说腰疼了腿脚硬了,倏地将一个袋子甩到肩头,又叫奶奶给他的另一个肩上再放一个袋子,兴奋奋地扛着袋子往家送去了。
爷爷不让我们走,看一眼搂得正起劲的六爷,叫我们把叶子往一起堆,先占住,不要叫旁人搂走了,他把叶子装柴房,腾出空袋子,再搂。
奶奶咯咯笑着说,你瞅这老财迷,把个落叶子当个元宝了。
爷爷耳朵也不背了,回头要跟奶奶理论,像拉磨的驴子一样转来转去,却看不见奶奶。他的头被两边的袋子遮住了。我和奶奶笑得躺在叶子上。
奶奶找来软的树叶,给我编个蝴蝶;从水渠边拽来几棵狗尾巴草,给我编了个小兔子。我举着奶奶编的蝴蝶兔子在树叶上又蹦又跳。玩累了,奶奶和我躺在厚厚的落叶上,给我讲“猴娃娘”讲 “七仙女”。深秋的阳光像个棉袄暖暖地盖在我身上,我睡着了……
如今,奶奶讲的故事还清楚地记得,与爷爷奶奶搂树叶的日子还清楚地记得,那些树叶编的蝴蝶兔子却找不见了,爷爷奶奶也找不见了。我站在小城的深秋里,看着日渐疏朗的树和光洁的街道,也不知道那些叶子都飘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