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案,一墙之隔
一 生活
鲁中某地,计划经济时期被当政规划圈定为国家轻纺基地,本地企业遂以棉、毛纺织和丝绸印染着称。
上世纪九十年代晚期,二十岁的女孩魏孔菊从纺织学院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分配到这里的一家毛巾厂,怀着青春的懵懂和热情铺展了她的人生新篇章。
那个时候经济萧条期刚过去,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正如火如荼,能正常生产、按时发放工资的企业不多,每天都可以听到“下岗,破产”之类的大道、小道消息。孔菊看看周围的环境,比比自己的同学,想想离此一百多公里老家的困窘,心里还是挺满意的。
她珍惜自己的现有,努力工作,勤快务实,追求上进,半年后即从车间一般操作工被领导提拔做了车间统计员。不要小看这个岗位,它可是属于管理岗位,每天核算一下车间用料和产品数量报到厂部生产科,再把每天出勤人数、每人的上下班时间记录报送厂办人力资源部,忙忙碌碌,充实的很又不是太累,更重要的是这个岗位只上白班,免除了三班倒的辛苦,夜班时的数据、名单由厂办每天的值班人员查岗稽核。
厂里的女工宿舍地处院内西北角偏僻的位置,是座东西横陈百米的五层楼,五楼是宽敞摆满桌椅的厂会议室。除了一楼只有西边一路,其他楼层东西两头都有上下楼梯。每层南面是走廊,一扇扇模样相似却盛满不同心事的宿舍门平行正对着走廊。西头楼角备有一部内线电话:联系各科室、车间和门卫,东头设有洗手间。楼的主门在一楼西山墙位置,每个房间都安装了防盗门窗,两扇坚实厚重的铁门护卫着花季女工们。纺织行业从业人员以女性为主,员工的情绪安定也是生产的重要元素。厂领导还是比较关注女工安全的,除了坚固的壁垒,还在宿舍楼外南面三十多米的地方加盖了一间简易房,安排了正派敬业老职工的周瘸子,值夜班专人负责女工宿舍安全。每晚九点后,准时认真检查各宿舍窗户关没关好,并锁好进出楼房的大铁门。周是厂里的老职工,因为行车事故不慎砸伤致残了腿,厂里照顾他,也感念他的忠诚厚道继续留用。老周腿脚不便,听力却很好,有时女工们临时有急事要开门,不用打内线,一喊他他就能听到。如此一来,厂里调皮捣蛋的男工和厂子周围无良青年的骚扰基本杜绝。魏孔菊的宿舍就在这楼的三层偏西的一间,住了她们六个姐妹。站在北向临路的窗前,可以看见车水马龙和隔路的树林,因为污染,那些树木绿得又老又累,充满了怅然。有次失神的孔菊幽幽地说“树林聚满了肃杀之气。”姐妹们就嗤嗤地笑她“浪漫的人就是有想象力。”据老职工们眉飞色舞地说,厂子最辉煌时,整座楼上住满了外地和本地上夜班的女工,来来往往,摩肩接踵,那叫一个热闹啊。现在企业改制有些工人辞职或下岗了,有些女工嫁人生子搬走了,很多房间都没人住了,偌大的楼房显得有些空寂。
孔菊属于胆大心细的性格,一贯注重团结同事,协调处理人际关系,但因为每个车间的统计员只有一个,她占了这个位置,那原先的统计员、比她早入厂三个半月的黎晶晶,就又要回到挡车工的岗上。尽管后来黎晶晶给生产厂长于胖子和厂办刘主任送了礼,调到了另一个车间重新做了统计员,但两人的芥蒂还是不可避免。同一宿舍、年龄仿佛学历相近、又都是外乡人,曾经亲如姐妹的两个,发生了数次争吵、怒骂和互相造些子虚乌有的丑闻诋毁对方。矛盾消除不了,好几次不是同宿舍的其他人拉开,两人差点厮打起来,后来车间吴主任出面把魏孔菊的宿舍调到了隔壁。不巧的是,她们的床铺是隔墙的相邻,于是黎静静上夜班,白天休息时,魏孔菊在自己的宿舍里靠墙弄出一些大声响,魏孔菊晚上休息时,黎晶晶以牙还牙如法炮制。宿舍的木门外配有简易防盗门,铁条方格带纱布的那种。纱布一般早从外面抠破了,随时伸手可以很方便的拉开锁舌。魏孔菊的宿舍防盗门锁坏了,每次一带门,除了锁舌另外两条用钥匙才能转动的锁柱也会锁上,还要用钥匙打开很不便。孔菊去行政科找人修,黎晶晶知道了就告诉和她相好的维修工,“别人来找才修,她来就不去。”修锁的事就一直拖着,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惯和忘记了。后来两个女孩都觉得两败不利和浅薄无趣,就渐渐平息了争斗,但彼此相见形同陌路,再也回不到初识的干净与亲热。
光阴荏苒,两年倏忽,无非是倒班、吃饭、睡觉,上班一身工作服生产,下班换了自己的漂亮衣服逛街购物或呆在宿舍闲侃、读书。生活中最大的亮点就是女孩们都开始了自己的爱情,有的在心里,有的发展到牵手漫步。于是一些嬉笑、眼泪、鲜花和约会成为彼此幸福或痛苦的着陆。
女孩们分别沉浸在自己的梦幻也分享着别人的故事。黎晶晶恋爱了,男方是本厂的行政科的维修工大顺,一个老实本分、模样帅帅的当地青年,没有多少风花雪月,却也小喜小悲别有情趣的良性发展;孔菊也恋爱了,不过一段死缠烂打、猛追苦爱后分道扬镳,孔菊看准了对方,那个在银行信贷科工作的男人胸无点墨,除了篮球打得好,整个一纨绔子弟,她说服了父母,平淡地将对方礼送出境。春天的夜晚,孔菊破例在街边喝了点啤酒,坐在厂门前无人的路牙石上,想着生命里的那些辛酸和委屈,想着自己无望的爱情和遇人不淑,她在黑暗里放声大哭。
生活,平民的生活原本那样暗淡苦闷、死板枯燥。光阴无精打采地如水流逝。
初雪纷纷,冬天来了。
二 凶案
那天是农历的正月十三,下午时企管部通知各车间“因为原材料涨价,进货不及时,所以要停产两天等待。”人心是贪婪的,但有时又很容易知足。没有怨言和过多的考虑,有了明后两天假的劳累的女工们,近的回家,远的投亲访友,也有不远不近的,就去了恋人的居所卿卿我我。
当晚,魏孔菊和几个要好的同事AA制会餐,又结伴去量贩KTV唱歌,年轻的生命尽情地挥霍着源源不断的过剩精力,也宣泄着对物欲横流人间诸多的难以言表。她们喝了很多啤酒,吵吵闹闹,唱唱跳跳,喧哗到下半夜,然后齐齐散场,各找归宿。
魏孔菊独自打了辆车返回工厂,叫老周开了楼门,进了宿舍。因为酒精因为疲倦,一觉睡到了次日的午后。在单人床上散尽慵懒,她起身洗漱,泡了包方便面,吃完,继续六神无主,就坐在寂静的屋里看起了书,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大约下午四点半时,她收拾了一下,去厂子前院的职工浴池洗了澡,又顺便出厂在附近买了吃食,回到宿舍已是张灯时分,整个大楼里静悄悄的,整个停产的工厂一片空旷静寂。草草地用饭,打扫了床铺和宿舍卫生,她的耳畔传来了一阵上楼的高跟鞋声,那脚步上楼后开了她隔壁的宿舍门又径直走向东头。她端了换下来的衣服去走廊东头洗手间,迎面走来了黎晶晶。很多事都随着时间流淌得模糊了,最近同事们议论黎晶晶似乎要结婚。不在一个车间,甚至很少见面,两个人的恩怨也在漫长对峙中飘渺起来。擦肩而过,在没有任何见证者的短瞬孤独间,互报以淡淡的微微一笑。黎晶晶的宿舍防盗门和木门,在魏孔菊的身后“咣当,咣当”一一关闭。
时近望月的冬夜,皎洁的月光无声的蔓延,白得瘆人。在洗手间水池旁洗衣服的孔菊一番卖力地搓拧涮洗,洗完了所有的换洗衣物。在等着脸盆盛满水,涮最后一次时,忽然一下停了电。黑暗里,水管哗哗的流水声在死寂的大楼里分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散霜一般的月光下,窗外黑暗的世界暗影幢幢,阴风测测。孔菊一阵颤栗,她的心跳加剧了,第一次感到了几欲惊叫的莫名的恐惧。她自小是胆大的:初中时,为了给生病的母亲送药,她半夜面不改色地穿过大片坟地的近路;高中上晚自习时,她爬过院墙跳进黑乎乎的玉米地,逮住偷窥女厕所的小屁孩踢了两脚。但这次,她真有些怕了,她的额头挂满了冷汗,她的手抖个不停,她感觉窗口、走廊以及所有黑暗的角落,都有一个身影喘着粗气伺机扑出来。她三下两下胡乱完成了洗衣的最后一道工序。端起盛满湿衣的脸盆往宿舍快走,她甚至考虑要不要喊喊黎静静,又恨要不是她在而是别人多好,那样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她合住到同一间宿舍。她一边走,一边目光四处乱看,前面后面都好像有脚步声,细细一听又好像只有自己和空旷走廊里的回音。孔菊佯作镇静地哼唱起一首歌,却发现自己战抖变调的声音像是濒死的呻吟。来电了,走廊里的骤然恢复的光明让她有些眩晕。她边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钥匙开门,边斜着眼睛偷看长长的幽深的走廊,黑暗的尽头恍惚难辨。她觉得心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终于开了门,她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飞快地关好了铁门和木门。她长出了一口气,她不敢开灯,怕人在暗处我在明处的被动。孔菊在床间拴的绳子上晾好衣服,把脸盆推到床下。猛抬头,北向的窗外有影子一闪,她的嘴巴啊地张到了最大。定睛一看,什么也没有。她不信鬼神,她告诉自己,这是三楼啊,这是自己吓自己。可能是身体潜意识的薄弱和环境的压抑,造成了大脑的不良幻觉。想到这里她笑了,黑暗中,墙上的镜子里,她的笑扭曲僵硬像作法的女巫。她赶紧低下头去。她开始后悔没有厚着脸皮和黎晶晶同住了。
就在强烈的忐忑和胡思乱想间,瑟瑟在被窝里的魏孔菊进入了珍贵的梦乡。不知几点,大概已经下半夜,她突然醒了。她听见走廊西头的内线电话一个劲地疯响。这要搁在以前,她一定开门接电话了。今天,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身体朝被子深处缩了缩。又忽然,她听见墙壁响起了拍击声,两三下,若有若无,她一拉被子把脑袋整个蒙进去,紧接着似乎有一声绝望而凄厉的惨叫。她所有的毛发直立起来。她凝神静听,整个世界一片窒息。罪恶的月光助纣为虐地从窗帘缝隙里踅进屋子,房间里的状况依稀可辨。魏孔菊感觉到一股压力汹涌迫近,她慢慢撩开乱抖的被角。她瞬间绷到极限的瞳孔,映进了一个站在走廊上、隔着防盗窗和窗帘、贴近玻璃的黑影。因为光线的迷离,因为玻璃的挤压,那张脸的五官极端变形的扁平。孔菊遍体生凉,她重新藏进被子里,一动不敢动。片刻,她听见钝器撬压和利刃摩擦防盗门铁条的声音。她拼尽最后的勇气,匍匐着挪移到拉线开关处,用力拽断了拉线,把所有的六张床上的被子都展开,聪明的她钻到离门最近的那张床下,窸窣成一团。她用手在床下乱摸,试图找到可以攻击的武器,她失败了,女性攒集的地方,除了香衣脂粉,一无所用。唯一,她摸到了一双男鞋,大号的男用旅游鞋,她想起来了,这是与银行男友分手前,帮他刷洗了随手放在门边的。分手了,一切都埋葬了,谁还顾得一双旧鞋?
在月亮终于怜悯地收敛起它的为虎作伥后,防盗门和木门都被无声地推开了。床下的魏孔菊手按一双空空的男鞋,看着黑暗里另一双会逡巡的男鞋,当那双血腥的男鞋站在她藏身的床前时,她已经发不出半点呼救,她也无力做任何反抗,她最后的毅力崩溃了,也许是她的竭尽全能导致了一种彻底的虚无。走廊里的电话铃还在爆响,她无知觉地昏睡过去。
三 还是生活
第二天当她醒来已经是中午前后,坐在病床前的一男一女两位刑警和厂保卫处的芈处长一眼不眨地望着她。女警和蔼的为她端了杯热水,慢慢地,勇敢的孔菊双手捧着热水杯停止了颤抖,思维中断了空白恢复了鲜活。她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胆战心惊的一切,在回忆中她又克制不住的惊恐万状。两位警察和芈处长一边安慰,一边记录好材料,让她签了字捺好印就离开了。很快她的父母闻讯而来,母女俩抱团痛哭。
当日下午她就出院住进了厂招待所。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陆续从调查取证的警察和关心探望的同事口中,获得了她不知道的其它信息:那夜黎晶晶被害了,遍地是血,身首异处。床头的墙壁上,有两个黎晶晶留下的血手印,她在生命被剥夺的最后关头,挣扎着进行了脆弱的呼救。周瘸子听见了呼救喊了厂保卫处的人冲进女工宿舍。关于凶手,一无所知。是情杀、侵财或仇杀?还是偶然流窜?甚至凶手进出现场的路线,警方一无所知。警方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绞尽脑汁、冥思苦索,进行了艰苦卓绝的调查摸排,连开了数次专案会毫无成效,最终沦为了一桩悬疑积案。曾经一位富有多年办案经验的优秀刑警,动用了先进的技侦手段,也没发现哪个号事发当夜拨过女工宿舍三楼的电话。安排人员到魏孔菊的老家了解她有无精神病史,又秘密在她同宿舍同事中询问她有无梦游症状,魏孔菊品行端庄,处事温和,无可厚非。这是大以后孔菊知道的。黎晶晶的哥哥到公安局找了无数次,催促催促,得到的都是些空洞的安慰和无关的答复。最后这位悲痛的哥哥气急而言“原来那些登报上电视的,都只是破了案的少数。警察做了应该做的事,还要大张旗鼓的宣扬,那些沉冤无辜有谁记得?”刑警队姓张的副大队长也火了“公安局破不了的案,税务局、财政局更破不了!哪个人也解不开的迷,世间从来就有!”人们想想也是,国家雇着一些人,花着钱,供着一切需要的装备,专门干一件事、整天干一件事,都办不了,谁还能办了?
天上的日月不断地碰撞下粉末,台历间的日月细细地摩擦出碎屑,它们慢慢地摞起来,就叫尘封。人们就不再那么固执的想象一探究竟。一具年轻生命的消失了无痕迹。
不顾厂方的挽留,魏孔菊坚决地辞职离开了那家工厂,离开了令她后怕不已的女工宿舍楼。
这是事实还是幻境?我梦游过吗?我的精神在某个时刻分裂过吗?她想得惊心动魄又艰辛悲苦。命运对生命的倾轧璀璨,致使柔弱的女子好长时间没能喘过气来,阴影渐渐走远,心底的伤痕如何完好平复?
多年后,她的伤痛和巨大恐怖逐渐消弭愈合。她为人妻母,并有了自己的事业——经营了自己的毛巾生产线。聪慧的头脑,稳健诚恳的作风,她的事业风生水起、渐入佳境。
但她偶然仍然会忍不住想起那个心惊肉跳的时刻,如果那晚和黎晶晶同住?如果自己宿舍的锁和别人的宿舍一样没坏、或者修好了?如果,如果?她又想起深邃的长廊、飘忽的黑影和满地乱窜的男鞋,她打了个激灵,抱紧了身边熟睡的丈夫,受惊的猫一样享受着呵护与温存,幸福的泪水顺着眼角滑到了床单和丈夫的臂弯上。醒了的丈夫慢慢地拍打着妻子,直到她缓缓的睡息优雅的奏响。
有天中午招待客户,饮了一点红酒的魏孔菊开车从酒店出来,远远望见前方路口交警查酒驾。这里离她的厂子约有两站路,不愿找那种啰嗦。她将车停在路边的收费停车场。步行从另一条路穿越。走到一家新开的大型超市前,她记得这里以前是片茂密的树林。树林?那树林的对面呢?应该是她住过两年的宿舍吧?!一扭头,果然是它,破败阴暗的样子不合时宜地猥琐在富丽堂皇的街口,还有画了圆圈的一个大大的白色“拆”字。再抬头往上看,这次她没有白抬头。她看见了曾经的宿舍窗户,也看见了两张脸:一张满脸血污、披头散发,绝望惊恐地从隔壁破损的玻璃中探出,朝她招手;另一张半脸凶残半脸阴险地狞笑着,头顶了两只硕大的运动鞋。
晴朗明媚的暮春时节,和煦澄明的午后。一个精明强干、胸怀宽广的女人“哇”地一声倒在繁华的柏油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