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忠诚
近些年每每回老屋,看到方圆十几里的人户,好多都搬出山了。县城在周边的山围围里,新拓了居民点,政府给着补助,进了城的农民便建起了新屋了。四野八乡的人,住到了一搭里,成了新乡亲了。
这样的移民点,在陕南很多,很有名。大城里的人们,常来参观,进人户去坐坐,说说农村的事。条件好些的,开办了农家乐了,城里人便坐下来,吃一餐农家饭,高兴得很。他们看到农家在变化,农人的脸上有笑容,他们便脸上也有了天大的笑容了。
老屋方圆那块儿,一连几年,怕是搬将了有四五成人户了罢。几次陪我走动的老部下,现在也是一方父母官的,一路走着,一路给我汇报成绩。常常,我也感动起来。都不易呀。乡下话说,搬个山易,搬个人可不易!我很高兴山里人能进城来。过去深山大老林子的,进了城,离医院近了,离好学校近了,离灯红酒绿近了,离干部也近了。部下说,这些年,乡镇的干部,主要精力是动员农户出山、下坡、进城。弃了旧园子,进城盖了新屋,编了门牌,换了居民身份证,进城的农人,也渐渐喜欢穿起城里的干净衣衫了。我高兴曾经的部下说工作时的生动,表扬说,好好干,有前途。
我去过一回老屋山跟前的戏台子。这是个小地名,地方却还宽大,一川的水田坝子,一条沙家河流了四十来里地,直流到县城城沿子前的坝河了。沙家河气势不大,小小的一条河溪,因是流在老林扒里的,水量却足,一年四季不断水,便成就一抹子好水田了。半河滩里,有半边街,百十户人家,街里岸是一个空场,修了个戏台子,清时候的。县志里有记,说清末民初时,半边街有商号,专一收购草药、桐油、生漆;草药、桐油、生漆三大料,在县城开有大铺子,聚齐斩了,上了西河沿上的老鸹船,先运将到旬阳吕河口,再上汉江里的大船,直运到汉口了。也有收购了白山羊,运进城去过年节的,远的销到了兴安城里。老屋那个方圆,直到前十来年,白山羊还是名品,好销得很。深山大老林,水草丰茂,水是百花溪,浸了各样的草药味,竟是矿泉水了,阴坡、阳坡,溪边、山场,阴郁的林棵子里,羊草又是百草药了,如此的羊,自生自长,一长一个整年,一律七八十、上百斤,正是长得肉嫩而紧,羊尾冒油珠儿,宰杀了吃用,各样做法,都相宜得说不得。早年,兴安城老东头一带的羊肉汤锅,讲究用平利南北二山的羊,成了招牌。清末民初,直到五十年代里,贩羊的一入秋里,便要成了群地聚起羊群,赶着翻女娲山、过稻草街、渡黄洋河,两天,便过了兴安城东的枣园子了,过了枣园子,兴安城也便到了。那样的景致,如今想一想,都是要叫人叹气的哩!戏台子是有了商家才有的,商家凑了份子,四乡人叫保长吆喝着,也家家出了银子、柴米、人夫,用了两个冬春罢,开采了大药妇山的青条石、花刚木,请了兴安城的老工匠,就修成个老林扒掩着、沙河水绕着、水田坝子包着的一处唱人搭戏的台面。县志里记,光绪以后,有了戏台子这个地名,如今,戏台子虽说残了,还矗着,是一处老古迹儿了。老戏唱汉调二黄,也唱平利地方上出的弦子腔,一入冬,逢五赶场,只要天气好着,不下雨,半边街的戏台子就演人搭戏。下雪也是演的,雪下四野皆白,看戏的男女老少,也都似披着个白布单。三四个班社,轮着叫阵演。锣鼓响器弦子直把个两山震动得是个大音箱了。商号里供伙食。伙食里最好的,便是小水红萝卜炖羊肉,就了平利地道的红火灰焖烧的火烧馍。赶场、看戏的日子,半边街上饮食业大发,地角不够的,空场上搭了席棚,大碗地售卖羊汤泡火烧、豌豆凉粉、酸菜两掺面。一街的油香,辣子香,一街的红脸。到了解放了,戏台子上还演着戏,直到七十年代末,半边街还闹热,虽说集场不赶了,偶尔戏还演。县里的红旗剧团来演,演《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好些乡下人把沙家浜嚷嚷成沙家兵,惹人一笑。后头渐渐又能演老戏了,小小的戏台子还演过大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现在北京东方歌舞团成了名唱家儿的陈俊华,那时才十五六岁,人长得排场,在戏台子唱过“白娘子”,那媚而不妖的扮相,水丢丢的唱腔儿,至今还叫好些老人儿念叨。俊华记不得戏台子了,别人给她说讲起,她竟能想半天,不相信自己竟曾在乡下的草台子上演出过的。我曾笑她,这是你的戏根呀,如今演艺的,哪个有如此的福分!
戏台子残了。残得前年搞文物普查,一班子兴安城里来的专家还要在残垣断壁里争论半天,一个老汉看不过,凑近来说,那是光绪手上的老物儿么。残花败柳也掩着戏台子,在天光下,戏台子如一卷老庙里的黄卷,鼠子咬过,虫子蛀过,雨水也淋过了,还透着古气。
戏台子在坡脚,我老屋在坡垴,从老屋去戏台子,止三里路。沿了砭子路,一边靠山,一边傍溪,几脚就走到戏台子了。小时候,在老屋寄住时,一月里戏台子总要放一场电影,我便跟大人一道,摸了黑儿,下到沟里去,看戏台子的电影。看完电影回返,上坡瞌睡虫爬满脑门子,三里山路,直是在睡梦中颠完了,第二天,怎生也想不明白昨黑是咋上了床的。
戏台子水好,田好,便种得好谷子。戏台子人把水稻叫谷子,偏要气杀两山上的人,说这叫个水米。戏台子一川水田,兴得好白米。紧挨着戏台子的半坡里,比如我的老屋上阳坡,却是只能种了旱的,看着坡脚下的戏台子人吃水米,自家只能捧了大海碗,喝稀包谷糊涂儿,吃洋芋砣砣,眼馋得不行。好女子,常常地,便要下山嫁了戏台子人,或更远的长水米地方的人。在我老屋,有女儿能嫁的人户,差不多都有戏台子一带的女婿。洋芋女,水米婿,便是那些年月老屋山里最好的婚姻组合了。
老屋种旱。旱种便是洋芋、包谷。老屋的坡土,向阳,是沥水地,沙沙子,像是农人身上披将的蓑衣,保暖,透气,不积水。这样的好地,适合洋芋、包谷生长。春种秋收,一年一季。山里冷气,洋芋也好,包谷也好,长的时间便要长。常常的,戏台子一带都在整治水田了,半坡上洋芋还没种完。戏台子一带桐花都谢了半拉月了,坡垴上的桐花才冒出骨朵儿。穷人莫听富人哄,桐子开花才下种。山上的包谷,更是晚得说不起硬话来。
三月水分才濡得锄把子起腻,犁铧上去年的红锈也才泛黑,其实老屋的地,也已是整得好门面了。犁了,耙了,起了垄了,抽了沟了,勤快些的,边坡的甜茅草也片得干净,深厚的,用了一把火烧得焦黑;正月才过完,就烧制得上好的火粪,堆在地头,用大粪头子沤着,像是待嫁的二婚头妇人,不忸不怩地,眠着劲儿,只要撒得一把籽,便坐上了胎了。种洋芋,兴用火粪。火粪劲热,便祛了山里的风寒,那洋芋就大着胆儿长呀。戏台子一带的两山里,出得两样好物什儿,一样白山羊,能做牌子使;一样便是洋芋。小时候见老屋的洋芋,几十年以后,还惊异着。老屋的洋芋怕是有灵性的,能长得钵子拳大小,细看,一身的心眼儿。每年春里种洋芋时,我喜欢也去掺和,看那洋芋在妇人的手下、刀下,一身切成了几块子,一个块茎上,一个眼子。那些眼子,像极了小儿眼、妇人眼、女子眼、汉子眼,老的眼,清澈的眼,一律地又是半眯缝了,笑笑的,眼角竟因其笑,扯得细长。好的洋芋,身子上要布着四五六个眼的,最不济的,也有三四个眼了。眼多的洋芋,是种洋芋。还得是那种半拳头大小的,不大,却有心眼儿,这便是最好的洋芋种了。我看着,这些有心眼的洋芋,叫雪片也似的刀儿,切成三角形了,一个洋芋分成四五个块茎了,切口的汁水在流,切成的块茎被丢进篓子里的小火灰里,那洋芋的伤口便叫小火灰敷着,像极了人往自家伤口上敷了云南白药面子,便止住了血。洋芋块茎种进土里去了、垄里去了,掩上火粪,再其上,掩上厚土,洋芋的生长便开始了。我在秋里收洋芋时,看见那些神奇的新鲜的洋芋出土了,那些春里种下的块茎已然不见了踪迹,它们化成泥土了,代替它们的,是新一代的洋芋。那些新的洋芋,在秋里高远明净的天光下,雪白的,明黄的,艳红的,青紫的,四色的洋芋,一块地一块地地出土,一垄子一垄子地出土,刚出土时,像是不穿衣服的新生儿,大个儿的,又像是才从溪涧里洗得透澡,未及衣衫裹身的小妇人,有的洋芋长得太老相了,一出土便是个壮汉子,是个老庄稼把式,有带着白色须根的,像极了乡下的教书、说命的老夫子,它们都未及裹衣么,天体得很,天地间里甚的杂念都没了,叫风吹净了,只有地,翻开身子的地,只有农人,收获着了的农人,只有洋芋,壮老而年青的洋芋。
新收下的洋芋,一背篓一挑担地,运回到场院里,晾干了水汽。小的,中不溜的,未受伤损的,单另捡出,要做了来年的种子。它们躺在一边,继续享受日光浴,褪去多余的水分。它们另类得很,向晚折射的天光,射向它们,叫它们反光,每一个反光点,便正好是一个眼子,洋芋睁大的眼睛。选作种子的洋芋,它们心眼明亮而众多,太阳晒去水分了,它们内心便储足了心眼儿。大个儿,心眼稀的洋芋,便是粮食,它们要下到窖里去,等着每天妇人手来抚摸,火苗儿来舐,滚水来闹,它们就化成乡下的日常生活,日常的能量,化作农人生动的表情,血和肉,心跳,皮肤和呼吸。
大堆大堆的新收下的洋芋,在各家各户的廊沿上、空屋里、牛圈里,有的太多,没处放置,临时在场坝上堆起,搭了草帘子盖起,成了山,也成了势头。它们在等,等山下人上来串换呀。
戏台子一带,多少年了,那里的农人,知道秋天高远、大雁一行行飞动的时候,他们就要给两山备好脱得白净的米了,那些米,肩扛背驮地运上坡了,串换下山上的洋芋种子。那些多心眼的洋芋,换来了山上不生长的白米了。山上,换了白米的人户,家家开始吃用洋芋蒸米饭了。我在老屋那些年,每到秋里,就盼着山下的白米驮子快些上山呀:不用盼,那些白米一定准时到达。山下近几十来年里,年年也兴起种些洋芋,叫多种经营。七十年代最盛行,层层下了任务。山上和洋芋越发地就值了身价。过去山下人作践山上人一年吃不上几顿水米,吃着了,不嚼的,跟吞桑泡儿一般,高尖尖一碗,一囫囵便没了,吃完,人问,甚味道?不知晓,没用牙嚼么!从山上串换下洋芋种子,一年只管得一年种。它们种在山下潮湿的坡地里,起旱的水田里,不似半山上,天高气阔,地爽而肥沃。那些下到山下的洋芋,水土不习,第二年便种不得了,种了,也有晚疫病,收不上。山上人不种田,却有白米吃。所以山上人也作践起山下人说:种谷子图水响,窖洋芋图米香。他们言语中,透着十足的富气。这些年,戏台子水田坝子上的人越来越多地搬进城里去了,那些上好的水田,也越来越荒着了。老屋也有人户在向山下搬着。他们走过戏台子那些上好的水田,想着往日的白米,心疼得很,嘟囔说,个挨刀的,好不会过日月,个好的水田坝子,竟不能种了水米。我前些时候回老屋去,知道洋芋还在种着。没打算走的人户,一坡坡、一垄垄地还在种着,还是春种秋收。种下了,不为换种,自己吃用。白米再也不上山来串换洋芋种了。老屋有老人还是坚持张望,白米就是不上山来,老人不知晓,如今城里只要有钱,是要甚有甚哩!我还是喜欢找洋芋看,问些洋芋的事。老屋人见我问起,每要随了我叹气。临了,倒安慰我说,天高着哩,地宽着哩,洋芋还在长着哩,只要人户不绝,还一满地多着哩!
在老屋,跟洋芋亲近的那些年,我学到了以下关于洋芋的见识:春天,农人种洋芋时,他们把种洋芋叫“窖洋芋”,好似说要把洋芋窖藏起来,像老财主要把辛苦挣得的财富“窖藏起来”,不叫它丢了,损了,最好能自个儿增了堆头,长了分量,显示着那么土气十足的贵气和珍惜。收洋芋时,叫“挖洋芋”,攒足了力头的一个农语,叫人听了解气、有劲儿,充满了乡下收获的自得、兴奋。在天高地偏,山大林密,天光、水汽、肥力、节令、劳作、籽种、心气,这些乡下的精灵儿不做作、不欺人的地方,他们有一句叫人鼻子酸的话:“养儿子防老,窖洋芋管饱。”他们会对儿孙说,洋芋么,一把土的庄稼,好种好收,洋芋都种不得了,日月也就过彻了!洋芋,从春里到秋里,就是一把泥巴的庄稼,它们看起来,一如野草,远远的,分不清庄稼和野草,分不清洋芋和野草,但洋芋一心一意地在长,天干也长,雨涝也长,到了秋里了,挖开垄头,一定有洋芋,一窝一窝,足量的,像泥巴,像石坷垃一般的洋芋,迎着农人的笑脸了。洋芋,种下块茎去,收获了十倍、百倍的产量,一季洋芋收着了,就是山野里一年的温饱,叫农人胃肠里有粮食烘动,长出力量。我在春天,看见即将下地进垄的洋芋,它们的眼睛都是眯缝着的,含着了期待、自信。我在秋天里,在收成的洋芋堆里,看见洋芋一律地大睁着它们的眼睛,明亮而折射天光,清纯而了无世故。真的,信不信?你有机会到乡下种洋芋、收洋芋时辰,去看一看我所知道的洋芋,它们真是春天眯缝了眼睛,那是向往,在秋里睁大了眼睛,那是欢欣,它们人性地看着你,看你身前身后的天地,它们的眼光中,高大的你,一定能读出了久违了的土地与庄稼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