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一)
午后金子般的阳光从残破的蕉叶穿透洒落下来,交织着细细漏漏的明媚。虽未交织成密网,而那痴呆,那凝望,却由这午后的阳光牵引出去,联络着岁月的情绪。
父亲与书法结缘已是四十多年。
在他上小学时,大字课上他是红圈圈最多的一个学生,老师的表扬与天性的喜爱,由此激起了他对书法的极大兴趣,家中祖上传下来的唯一的一本柳公权字帖,成了父亲的至爱。
那时正值文革初期,奶奶被划成右派失业在家,全靠爷爷在嵊县教书的收入来支撑全家的生活。爷爷每逢周末回一趟家,此时全家人的饭桌上才会有几样小菜,有时会有一小碗的肉皮杂碎,而小孩子的碗里每人只能分到一小块,由于肉太珍贵,父亲会把分到的肉藏在碗底,等扒完了上面的饭,再来慢慢品尝肉的美味。有一次,父亲去添饭的时候不慎把碗底的肉掉在了锅里,当时没有发觉,却被后来去盛饭的大伯捡了便宜。等父亲发现碗里的肉丢了,自是百般失落亦不敢出声。后来我小时候家里每逢吃面,母亲会给我们每人碗里放一个荷包蛋,父亲总是教我们吃完面再吃蛋,这样才能体尝生活的滋味。
尽管家境清贫如此,父亲依然不改对书法的坚持。硬是以最劣质的纸笔练就了一手好字,慢慢,父亲的书法开始小有名气。文革时期流行一种新魏体,适合用来写标语,父亲可以不用粉笔起稿而拿刷子用油漆直接在墙上书写,学校的黑板宣传栏和居委会的宣传墙,在那个时代留下他大量的笔迹。
后来是孙正和先生告诉父亲他在墙上写的这种新魏体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属于书法。
(二)
孙正和先生早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生物工程专业,书法曾师从白蕉、邓散木、马公愚、钱君匋等辈,为海派嫡系传人,文革时期因受政治牵累,被调至新昌教书。父亲因此有幸认识孙先生,并成其门下弟子。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时代,县城的新华书店,居然找不到一本古人的书法字帖。为此,孙先生就自己对临了一通圣教序,送给父亲,让他替代字帖临习。
孙先生楷书主攻的是欧阳询和虞世南,而行草则独尊二王,他主张用内心的体会去与古人交流,切不可速成、功利,只有假以年月,才能造就不同凡响。所以常建议学生门人,单是一本古帖,某一家就要临习数年,及至数十年,这为父亲以后的书艺道路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父亲回忆,先生反对标新立异,所以在书艺探索上对他们总是讲得很少。记得一次先生带他们晚辈去看外省的一个重要书展。当时父亲初涉书坛,不求甚解。而孙先生在作品前走过,皆一一摇头,只在其中一件作品前停留,说道,用笔起承转合交待清楚,作品气息尚且干净。听到这句话,一旁年轻的父亲顿时对于前路像是惊觉到了什么。
孙先生恃才傲物,而我幼年时期唯一的鲜明印象中,先生却是个慈祥的长辈。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工作很忙,三四岁就被送到幼稚园。因我生性孤僻,无法跟其它的小孩合群,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独处。有一回傍晚放学后父母没来接我,把我忘在了园里。园里的小孙老师是孙先生的女儿,她陪我唱歌、说话,还弹琴给我听。及至天色渐晚,她只能把我领回了自己家中,就那样我见到了孙正和先生。
我见到先生眉目清善,便无太大陌生感。吃饭的时候,先生将我抱在他怀里,双手婆娑与我说笑。又夹了些鱼虾小心翼翼的剔了刺骨放在我碗里。因我从来怯生,又初到陌生人家中,及至不见父母,内心自是有些惶恐,便就扭头不吃。先生见此,便对我百般逗乐,时而拍手耸肩,又时而眉飞色舞起来,顷刻间我那小人儿心里的怯弱不安便跑至天外了,很快将饭菜吃了个精光。如今事已过多年,而此番记忆却仍历历在目。
一九九零年五月,先生因患精神抑郁症,对人生失去了信心,自缢于家中,年仅五十五岁,令人扼腕叹息。
(三)
孙先生对父亲在二王一脉的纯正研习上起了重要的作用,此外,父亲在听从师训的同时,在对经典的继承中却有自己的独到把握和体会。
如王羲之的今草刻帖,父亲用功最深。王书的典雅潇散最能代表阿卡家最好穿的本白色花纹领羊毛衫晋人的风骨,而其时代的丰彩已不可复制。如渟化阁帖因是宋人拓赐故帖中部分内容难免真伪糅杂,错乱失序。父亲认为临习时如一味的描摹,定会相去甚远。张怀瓘《文字论》有“深识书者,惟观神彩,不见字形。若精意玄鉴,则物无遗照。”所以应在临习时把握好此帖内在精神风貌特征的基础上,融合自己的审美意识对字形章法做适度的调整夸张。再可择其笔墨纸张的不同,往往能达到意外的效果。
具体如《适得书帖》前二、三行中“适得书知足下问吾欲中冷甚愦愦向宅”等字,皆显粗鄙,有失王书原貌,及后“不知足下”等字连带转折处又显生硬滞涩,此等情况皆不可一味描摹,宜借助习书的经验,从唐人摹本中借得笔法,加之自身的审美意向,使其字形,用笔趋于精到完备。又《汝不帖》中,该帖行距大小排列过于平直匀称,像是为了适应刻石的尺寸,丧失了王书错落有致的章法特点,且用笔过于绵软,使转间亦颇费周折,纵然失其美感。临习时若遇其章法使转连带过多,可打破原有的章法行距,采取在特定处断开或拆散重组,这样用笔便清晰明朗,在章法上整体和局部也可显得疏密得当。又如《旦夕帖》、《诸从帖》,皆为十七帖中尺牍,其行草相间,体势精密、严整。然则古人云,“真生行、行生草”。若视王书今草的临习创作借鉴,则字形章法过于独立、平整。则临习时也可打破原有章法,另外从字形大小上略做调整,参差纵横间方可呈现王书的韵致。此外,父亲认为,在研习吸收此类王书刻帖时,还可适当的结合赵孟頫、董其昌、米芾诸家的神采融汇于中,发挥个人性情,在不失法度的基础上,追求似与不似间的那份韵致,笔随意转,率性而为,自日臻妙境,写出鲜明个性。
对传统,父亲虽然将主要精力放在二王及二王流派的经典法帖的研习上,但不墨守成规、广为涉猎,吸收为我所用的营养。如对颜鲁公《祭伯》、《祭侄》二稿,用功颇深,志在训练遵劲笔力,又将其雍容宽博的意韵吸收到二王的书风中;又上溯汉代简牍,楼兰残纸,敦煌写经等,取其章法草草,点画放纵,率意天真之趣;又浸淫黄宾虹,力求古雅拙朴,浑然忘机的气息;又喜白蕉飘逸潇散的书风,时时捧读,手不释卷。
(四)
过去父亲的书法,虽取法各家,但万变不离其宗,整体面貌仍为王氏典雅潇散一脉,但近年来他的草书作品却大量吸收了怀素笔法的圆静和飘逸,形成了全新的风貌。
我总是难以想像怀素在唐代是何等风流人物。他是禅宗书法的代表人物。关于他的生平记载很少,只有陆羽《僧怀素传》和《自叙帖》中有简单的描写,“援笔掣电,随手万变,酒酣兴发,遇墙壁衣服器皿靡不书之,贫无纸,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怀素率意颠逸,千变万化,然纵观《圣母》、《食鱼》、《苦笋》诸帖,纵不离魏晋法度,这又是与父亲心意相契合。近年来父亲的大草作品在保留原有淳厚含蓄的风格上,取怀素体势疏散,风流涤荡之姿,一路铺陈开来。他喜用软毫,多作圆笔,去提按钝顿挫的繁复,尽绵密幽微于毫端,婉转流便处自是天然岁月里的清淡简远。
(五)
中国人谈到传统艺术,便会提到老庄,而如果细细品味东方人的生活起居,就会发现最是符合我们心意的却是禅宗文化。
日本文化也是一部汉民族文化的吸收史,父亲对日本禅宗书法有其特别的挚爱,尤其是藤原左理、良宽诸家。
此也是性情所致。想起我小时候,家里生活清简,母亲偶尔会埋怨父亲不会经营。当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父亲身边的朋友皆下海经商。有朋友效益不错,上门邀请父亲一起经营广告公司,父亲思忖再三,还是婉言谢绝。后来,他在书法上影响大了,上门求教的人多了,就索性辞去了原本效益不错的工作,守着书斋,一心从事书法教育与创作。
生活简单如此,又像是无其他嗜好。家中常见他的地方,是那百来平方的小院。浇花,剪草成了禅宗的渐修法门。然而,过于纯粹的东西,有时会出现柔弱之象,难免会被冷落,但也只是限于缺少气势的场合,恰当的省略才能再现天然的魅力。某日到了父亲朋友家的书斋里,意外地见到父亲早年的一幅作品,气息淡泊,淳雅如此,便是那经久的好处。
以笔砚为渡世之生计,也可茫然送走这岁月。近日刚过了中秋季节,院中爬山虎的叶子飘落下来,时时需要人打扫。就是竹叶的零落入秋后也更加剧烈,只是仔细观察竹梢的颜色,却已有绿芽的更新。早晨起来隔着帘子的新凉,我看到有人在空无一人的庭院中扫除落叶,此番想到了诗经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