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心情在时光中飘忽莫测的时候,连文字也离索,瞬间寡凉起来。
一
不想谈文字,不想谈心情的时候,最好将自己放进旅途里。
阿朱带着小儿子在车站接我和女儿。她生了二胎,大女儿比我女儿还大一岁,小儿子只有四岁。夫妻俩因工作两地分开多年,断断续续的聚合,你来我往,乐此不疲过着小别胜新婚的日子。光阴倏尔十几载。转眼将爱情打磨成稳打稳扎的生活,即使两地居,阿朱的脸上自有了然于胸,胜券在握的自得。
人的性情是天成的,除非有了后来环境或事态所逼,否则难以更改。阿朱便是如此,一如既往地开口无心,笑闹自如,如昔日同窗下嘁嘁促促的亲密。豪爽未改,热情有增,坦然相对一如当初。
十几年的离别后,我们也就见过一次面,这是第二回。电话中断断续续的联系。世间万般感情,大抵会因了时间的阻隔,变得突兀和生疏起来,像漏过掌心的尘沙,自当流失。而同学情谊,却是一种淡定的情感依附。隔着时光的河岸,不须太多的提及和照顾,电话和短信也无需累赘,某一日,端端相见,便是欣喜花开,亲密无间。
放下繁思积虑,心思清静,与老友促膝相谈,那一刻相见欢,明心见性,肆意翻出旧日时光,勾抹捻挑续续弹,直至倦怠。夜里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火车声,思绪跟随呼啸声疾驰而去,不追究去踪。女儿的呼吸很均匀,厚实的窗帘裹住一室清凉,未见白月光,未见夜里的香樟紫薇,却听见蝉声稀落,更有虫子高低起伏和鸣着。
凌晨两点,突然停电。没有空调的房间顿时闷热起来,起身拉开帘幔,推开窗玻璃,风却不来。阿朱找来两把扇子,满脸歉意,口里絮絮叨叨埋怨那偏生巧的停电,生怕怠慢了我们。我笑着赶她去睡,然后给女儿扇风。手酸了,扇子稍停,睡梦中的宝贝就会不安分地辗转,于是两只手不停换着给她扇风。来来回回一个多小时,女儿又进入熟睡中。折腾来,折腾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感觉有风吹进来,我也朦胧睡去,扇子垂落在地。
很清澈的晨间,坐在阿朱的车后。相对黑暗而言,我是喜欢晨间的。晨间的光阴,犹如一块绣着缠枝莲花的锦帛,摊开来,明净,松软,滑顺,藏着旧时光拙朴的气息。触摸它,有着幽凉的质地,那些心情,方中正稳妥。
街道两边种满繁枝坠花的紫薇,清枝妩媚,温润了晨光和心情。繁花开而不绝,唯有懂得欣赏的人,四季明朗。
二
不断延伸的旅程,可以平息居无定所的心情。
铁轨两边的夹竹桃因为人工的刻意,绵延展开,花开热闹,成了一路最稳贴的风景。繁花重枝后面,时而显露江南村庄,荷叶田田的池塘。阡陌间,灰色的麻雀时而掠过半空,尔后化为一抹暗色的影子从瞳孔里淡去。
远方,低谷丘陵,红土地油茶树。或者是宽阔的原野,七八分熟的水稻铺展开来,狗尾巴草和野芋丛生其中。晨光褪去,明澈的天空下,所有的自然线索明确。白云是白云,蓝天是蓝天,鸟是鸟,人是人。农夫和路人,篱笆和狗,都是浮光掠影。只有文字的意象爬过心田,留下错综复杂没有谜底的揭示。
面对自然,没有语言的时候,内心是浩大的对抗。思想和大自然融会贯通的时候,自有一种奔沓的情绪破动,如伸展的黑色铁轨,绵延不绝。
南方的六月,雨水饱足。那些雨水,拖沓冗长,以阵雨的形式填补五月的旱缺,持续徘徊在蟹青色的天空。而后是稍稍的晴,麻雀叽叽喳喳起伏不定啼叫着四处飞旋,市井尘俗如水墨画般铺陈开来。乌黑壁檐的缝隙,有粗大的藤蔓攀挤而下。屋角茁壮的仙人掌和肥厚的美人蕉,绿叶清娆果实沉甸的桃树,窄长的石巷深处,青苔幽幽,风吹槐花。
而七月,阳光开始拓拔,明烈生猛起来,不再拖泥带水。花骨朵带着紧滞的张弛力,在雨水里吐放。红也肥,绿也肥,这是一个饱满丰腴的季节。连时间也肥厚起来了,在花繁叶茂的生动里,慵懒几分。
闲,是一种奢侈的境界,它有着花瓣一样姣清的质感。让你捏拿不准,沉陷下去,惰性凹显。唯有清淡相对,所有沉实的日子才会轻巧几分。
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只有远方,对一个倾向于旅途的人而言,充满禁忌的诱惑。
三
南路的小街,人满为患,靠近高校,大学生居多。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各式牛仔款式,奶茶店,小吃店等等充斥着整条街。热闹在夜色里蜿蜒盘旋,占据每一个在白天不被珍爱的角落,一种绝版的喧嚣浑然天成。夏夜,啤酒,烧烤,奶茶,情侣,还有陌生人。
鼎食街,吃着热气腾腾的各类小吃,喝着水果冰粥。时光不再蹒跚和沧桑,顷刻间在心底生起知了和鸣蝉的合奏曲。经过师院宿舍区的林荫道,看见有人推着婴儿车,牵着哈巴狗,悠然而过。夏天的夜里,适合不需任何修饰的释放,包括衣着,饮食,和行走。吊带裙子,平板鞋,漫无目的的闲逛。
很多时候,一些莫名的花香会让我裹足不前,屏息品尝。猜测着它的品类,试探着触摸它的深度。任何花好月圆的东西总让人心生依恋和感动。那些浓密的植物气息,始终与人的内心保持互通的畅达,适可沟通,裎露一种富足自给的充实。
一壶清酒,一轮皓月,一株花树,让人不知不觉跳过不肯直面的过往,抵达明媚彼岸。一切悲喜都悄然遁形,如花承接昼夜,白天皎然盛开,夜里屏息凝神,保持楚楚的姿态。
回程。闭眼安神。车厢里放着舒缓的古筝曲,女儿听见一首好听的曲子便询问歌名,我告诉她,是《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铁血丹心。
几首经典武打片的主题曲化为古筝音弥漫车厢,凛凛然里透着侠骨柔情。周华健的《江湖笑》也是别有韵味。闭眸,一些尘烟轻轻掠过,醉迷武侠的年少时光轻巧钻入脑海。想张丹枫的“左手家国天下,右手儿女柔情,白马轻裘,翩翩少年。”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华,风华绝代。
彼时看武侠是相当的爱憎分明。喜欢俏蓉儿,叹息穆念慈,牙齿咯咯恨着杨康;看东邪西毒斗智斗勇,看诡计多端的欧阳克不断作恶,气恼处,只恨手中没有蓉儿的打狗棒,否则当场敲他一百大棒,打他个满地找牙滚地爬。因了金庸转圜曲迂,笔尽落拓不羁的墨华,看男子,不再追着俊面小生走,对杨康不屑一顾,对欧阳克嗤之以鼻,偏对驽钝憨迟的郭靖多了几分亲近,暗生比较的稚嫩来。小女儿家的情思由此百转千回起来,总想着今生若有一个类似的“靖哥哥”笑傲江湖,那是何等的快意江湖。
江湖,江湖,有人的地方即是江湖。江湖有腥风血雨,恩仇离恨;江湖有刀枪争斗,儿女情殇。想简帧沉腕拨镫挥就的《相忘于江湖》,朱砂如血,触目惊心。九天十地的牌九终得定输赢,哪怕是****裸的逼刺,也不得缺席,须得亲身历痛,折戟挥戈将光阴直逼得尘埃落定,沧桑华发,这便是:江湖。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风烟俱净后,再忆江湖,偏又生出绵软温柔的惆怅。侧身看窗外,暮色浮现,如拙朴的线装书打开来,未见断句,隽秀的小字竖向倾落,风有墨骨,尘烟有墨香。那些古老的情怀抖落开来,如清风冷月,闲花照水,流落在四合的暮光里。
此刻,若有人吹笛,那些溪山月色和空谷,也必定会化为笛声,成为微醺夜色的注脚。
想前尘往事,莫如“野水千年钓,闲花一夕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