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谷野涧记
九溪也曾去过几次。第一次是在读书时,与几位同学从虎跑越岭而下。因为久远了,留在记忆中的只是一片朦胧的绿色,一片模糊的野山。许是年少,难以体验九溪幽远的意境。后来,也就是前几年,曾经陪同一位外地来的朋友去过。因为他行程紧迫,游得十分匆忙,也未能留得多少悠长的回味。虽然如此,重游九溪的念头却一直未弃,总觉得那翠绿色的静谷,有点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
这日,偷得一点闲,孑然孤身,傻傻地独自前往。入谷口,初看也平平,无非阡陌村落,乡野风光而已。然而越走越静,愈行景愈深。蜿蜒的路上难得三二行人,独步踽行,不免寂寥。路边,蒿草灌木郁郁蓊蓊,宛如夹道绿篱。攀缠着野藤蔓萝的老树杂木,投下浓重的绿荫。间或可见一丘丘茶田,暗绿的叶片油光锃亮。稍远,便是屏风般矗立的青崖黛壁了。那浓浓的绿影,透着淡淡的岚烟水气,仿佛泼在宣纸上似的淋漓渲化着。溪流还看不见,不知在哪一处绿翳隐岩下轻轻地潺淙着,所谓“草密泉暗咽”便是如此了。这儿似乎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市井的喧器,没有缭乱的色彩,没有躁动的不安,唯有一片静静的绿,一片淡淡的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于是燥热顿收,尘忧渐忘,神思被若有若无的野烟岚雾吸引而去,悠悠然几成淡散的陶渊明了。
这次重游九溪,事前查阅了一些资料。据记载,中国地质之父李四光教授,解放前曾两次来此考察,发现了第四纪冰川完整的遗迹。据说这一发现事关重大,与人类文明发源地的争议有关。其中深奥的科学理论虽不详知,却也使人感到神秘和关注。因此,一入山谷,我的视线就不时在屏立两侧的峰峦叠岩上巡睃,希望能有幸见到一两处远古冰川所留下的痕迹。可惜一点蛛丝马迹也无从寻觅,不免叫人遗憾。不过,只要想象一下远在二、三百万年前的莽荒时代,一条晶莹凛冽的冰川,从下龙井的冰雪盆谷悬挂而下,逶迤滑行于九溪曲折的峡谷,一直通向云霭迷茫的远方,也足以发人幽远的遐思了。面对翠蕤的青崖黛岫,思索着宇宙的永恒与人生电光石火般的短暂,感慨于沧海桑田的变迁与生命竞争淘汰的规律,虽无“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感,也会有一丝淡淡的惆帐,带来一阵黯然,一阵深沉的思索。
行不多时,潜呜暗咽的溪流声忽地明朗变响了,成了一片瀑布的哗哗声。透过疏枝绿荫,现出一角青瓦朱檐。再趋几步,便见一汪清潭。这便是九溪口了。源于毗邻九坞——青溪、宏法、渚头、方家、佛石、云栖、百丈、小康、唐家的九条小溪,穿壑争流在此汇聚。于是有“九溪”之称,至于“十八涧”无非是说小支流之多,并非实数。那溪口的小潭虽为人工所筑,却不失天成野趣。四面竹树环合,潭水清暗如镜,潭中小屿荒草萋萋,其氛围清寂幽邃,令人想起柳宗元《小石潭记》所描摹的清凄的意境。又记起途中凉亭的一副楹联:“小住为佳且吃了赵州茶去,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风趣幽默,白如口语,且道出此时此境游人欲言未出之语。
到九溪口可算初识九溪庐山真面目,由此溯流而上才是涉溪赏泉的佳境。路更深了,景更幽了,所谓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用于此并不觉滥陈。至于溪流,则忽隐忽现,或盘绕于崖壁之下,或潜伏于石岩之间;时而如娇慵的闺秀,懒懒地横卧于路面,清浅如许的泉水,从灰褐色的路石上缓缓地漫溢而过;时而又似剑眉侠女,轻捷地跌崖而下,冲撞激荡的飞流,在岩石上溅起一片细密的水珠。因而折服俞曲园老先生那首着名的“丁丁东东”诗来。
坐溪畔小歇,俯看清流,水质清澈明透,无色无影,宛若一片流动的玻璃。溪底卵石砂砾,水中萍草游虫,清晰可辨。不少文章常以碧玉一词描写九溪,至此才知实不相副,无非因承套词而已。为溪水洁净所诱,手掬足濯,聊发童心,只觉一股清凉渐浸身心。这溪水,凉而不冽,既滑且爽。人称其中含有硫磺成份,不亚于矿泉。溪畔草茂榛莽,蜂蝶嗡嗡穿行其间。丛中箭窜几支野花,色似胭脂,瓣如卷针,形态奇特,可惜不知其名。暮春时节,满山杜鹃如火似荼,当又是另一番风光。不过,我倒偏爱这零零星星静静开放的无名野花,似乎与这里的情趣
较为谐和。
久坐溪旁迟迟不愿离去。四周一片清寂,一线溪声,三两鸟啾,几处虫鸣。此时此刻,思绪恍惚,如烟似雾般袅袅散去,同林烟岚气融化成一体,飘飘不知所终。好象什么都想到了,悲欢离合,宠辱忧患,过去、现在、将来,淡淡的,如云雾般从眼前飘过;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崖影、竹丛、草叶、清溪、定定的,若画卷张悬于前。那泠泠的流淙声,恰如圣洁的泉水,洗涤着骨缝毛孔,洗涤着灵魂。目也净,耳也清,心也静,全身上下通体透明,平日烦躁不安的心灵变得安详而宁静,缓缓张开翅膀飘浮而起,去温柔地拥抱散发着树叶与青草芬芳的清新的空气。
这时,我才明白什么是意境。意者由心而发,境者为景所成。美景须心灵的拥抱。有景而无心,则景虽美而人不识;有心而无景,则心有情而无所托。唯心与景互为感应渗透,方能生如画如诗的意境。过去两次涉游而未得九溪幽趣,原因或在于此。美学上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的关系,大概也是此理吧?
新西湖十景评选揭晓,主持者嘱我撰文。不知如何便选了此题,是为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