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循环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花繁草茂,且荣且枯。人生四季,少青壮老。贵福禄寿,且盛且衰。我们的日子从西边落下去,又从东边升起来。我们拄着拐杖老去,我们的孙子扶着墙站起来。
子承父业。端午叔说,端午叔喜欢说这句。以往,端午叔总是摸着儿子中秋的头说,中秋挺孝顺的,中秋知道做父亲的不易,望着端午叔伸过来的手,中秋只是一笑,端午叔也笑。现在,端午叔喜欢摸着曾孙儿立冬的头说,可是立冬上学去了。因为没有立冬的头摸着,端午叔说这话时,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脸上便流露出少许的遗憾。
三月的阳光正灿烂着,在中秋家阳台的躺椅上,端午叔又说:子承父业。想把手伸出摸在阳台摆弄着文竹的中秋的头,中秋象小时候一样,还是一笑,端午叔也笑了,说:你也老了。端午叔把伸过去的手缩了回来,说:我去楼下转一下。小雪婶为端午打开门,叮咛一句:早点回。
早点回。是小满奶一句老话(方言:口头禅),现在被媳妇小雪捡着说。其实子承父业也是小满奶一句老话,被儿子捡着说的。小满奶做姑娘的时候,是个心灵手巧的少女,她会纺棉,织布,印染。镇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喜欢小满奶织的布,老大娘老太太喜欢小满奶纺的纱。重阳爹到镇上赶集时,把小满奶织的布包销了,上贩到汉口,下贩到南京。赚的钱置地种棉种靛,又赚的钱的置纺车织布机,再赚的钱置了明三暗六的青砖瓦房把小满娶了。每次重阳爹贩布外出时,小满奶总是倚在“门壁石”(方言:石质的大门框)上叮咛重阳爹一句:早点回。民国三十年,那年冬,重阳爹贩布到南京,重阳爹没回,小满奶倚在门壁石上等了一年,重阳爹还是没回。小满奶牵着端午的手,摸着端午的头说:子承父业。第二年把端午送到了私塾读书,后来,解放了,端午的书就没念了,小满奶家的家庭成份划为地主,家里的土地都收公了,端午则成为社员。有次收工回来,端午见母亲又倚在门壁石上,端午走过去摸着门壁石的凹痕,大声地说了一句:子承父业。端午见娘流泪了,这是端午第一次看见娘流泪。
晚上,端午跟娘商量,说要历练一下生意,小满奶苦笑了一下,说咋历练?端午说我做一个货郎就可以历练了,见娘没吱声,端午说干就干,做了一副货郎担子,熬了麦芽糖。
又一天放工回来,端午赤脚往“解放鞋”一插,将母亲做的“干靠巴”(方言:烙饼)往杯里一揣,将货郎担子的绳头往扁担一挽,双手一托上肩,喊着:鸡毛换针,鸭毛换线,破铜烂铁挨糖哟。就出门了,小满奶说这伢象个样子,拿着猪潲瓢倚在门壁石上叮咛一句:早点回。能不能早点回这可不由端午定,要看货物交换得怎么样,但端午回来的时候,也倚在门壁石上喊:娘,我回了。将钱放在娘的手上。
文革时,大队民兵连长带着枪,领着红卫兵来抄家,把端午叔的货郎担砸了,又要砸纺车织布机,端午叔拿着冲担(方言:专指挑稻草头的扁担,扁担两头包有尖铁)要拼命,小满奶见这阵势,大喝一声:端午。自己扑上了民兵连长枪上的刺刀,端午叔安丧了娘,将纺车织布机又抹了一遍机油,盖上了油布。
此后,端午叔只做二件事,上工和教中秋读书,小雪婶也只做二件事,上工和夏夜为父子俩摇扇子,冬夜为父子俩纳鞋底。恢复高考时,端午叔提着一瓶酒,兴奋地对小雪婶说:我伢有希望了。要小雪婶弄个丝瓜炒鸡蛋,晚上要和中秋吃酒。端午叔拿着酒瓶满满地跟中秋斟了一杯说:中秋,我敬你一杯,你得答应我报考纺织学校。中秋点了点头,父子俩二人举杯饮尽,中秋还真考上了武汉纺织大学,中秋大学毕业的一个署假,在端午叔的敦促下,修好了纺车和织布机。中秋分到黄棉工作的时候,利用节假教会了端午叔和小雪婶纺线,织布。
端午叔织了10米长的土棉布叫中秋鉴定,中秋说好,端午叔双手一拍,竖起大拇指,说:这才真的叫子承父业。
端午叔七十岁大寿,中秋跟他祝寿,吃完祝寿酒,端午叔和小雪婶就随中秋进了城,住在黄石港,只有到了种棉收棉的季节,端午叔才携小雪婶住进乡下,纺完纱,织完布,才又进城。
这土布是为孙儿清明织的,孙儿喜欢土布,孙儿媳妇也喜欢土布。清明是学艺术的,也就是画画儿,为这事,爷孙俩人还闹过别扭,端午叔要清明也去考武汉纺织学院,清明不同意,中秋就劝端午叔说;儿大爷难管,由他去吧。清明以奶奶拿着猪潲瓢倚在门壁石上为生活蓝本,画了一幅油画儿,起名为:流年。考上了湖北艺术学院,毕业后自己开了一家房屋装饰公司,自任老总,在市中心大上海小区置了业。
清明布置的新公司办公室接端午叔参观了一下,大厅的正面是一幅大的油画,流年。端午叔油画前端详了好一会,说:你把奶奶的眼晴画得传神。端午叔又摸了摸墙壁,看了看沙发,清明说土布比墙纸比皮革好。端午叔又伸出手,要摸清明的头,一想清明也是大人了,伸出的手拍了拍清明的肩,说:有种象种,无种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