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美的油菜花上有我青春的泪
那年,与我年龄相仿的宁铂早已成为少年大学生,而我还处在惚兮恍兮的状态。我心里很急,却不知如何下手去复习,不懂不会的东西太多了,不是一时半会所能补得起来的,而高考却日益迫近了。看着那些已考了几年的学长们在拼命地用功,我茫然无序,时常站在操场边发呆。唉,天边的晚霞印在天空上,迅速混呈灰黑色,一片苍凉,那就是我几近绝望的心境。
那一年的高考成绩可想而知。平息了一时的失落,我还是坦然地接受了通知单上的分数,毕竟语文还考了八十多分啊。
没过几天,我又和不少同学重新背起书包继续复习。所有的教室里坐得满满的,大家闷头看书,一副如临大敌的严肃紧张的神情。其实,离新学期开学还早,那些不再参加补习的同学早已躺在春凳上乘凉,摇着芭蕉扇,闲谈东家长李家短啦。
我们复习的同学全部集中在校大礼堂里,临时用木板分割房间,睡觉时彼此呼吸声都能听到。夏天的热浪汹涌而来,我们就像睡在蒸笼里。但大家都毫不在意,谁都想跳进龙门:那逃离农村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纠缠着我们,热、汗水、吃苦,一概不在话下。
我们的老师都很善良朴实,他们真的尽力了,但可惜水平实在不咋的。除了极少的几位老师算科班出身外,其他老师大都是转行的,而且很多是民办代课教师。我今日想起来,绝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而是觉得我们生长的土地太贫瘠了,多少优秀的同辈人在这样的文化沙漠中被淘汰了,我真的感到很难过。不管怎样,当人们热情地赞颂什么伟大什么盛世什么狗屁文明的时候,我只是想到那些充满青春活力曾经拼搏过的同学们早已苍老在那块令人窒息的天空下,我就想骂他奶奶的祖宗十八代。
这一年的高考,开始变态了,要实行初试。五月初我们就开始进驻县城,参加初试。拿到卷子,我就懵啦。老师帮我们复习了这么长时间,我也费了很大功夫,但试卷似乎跟我开了个大玩笑。数学是我的最弱项,当然几乎什么都不会,能有把握的大概也就二三十分吧。政治、历史、地理似乎什么特别变态,出卷的家伙就出什么。我看了恨得直咬牙,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啦,硬着头皮死发挥了一下,最终大概勉强及格。语文是我的长项,我当然得心应手。但我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看到有一道阅读理解题,我竟然大笔一挥,在这道题的边上写了洋洋洒洒的批注,得意地说该文狗屁不通出卷老师水平竟然如此之低这不是糊弄我们考生么云云。你想那个年头,一个中学生竟然就敢胡言乱语该是什么下场啊。语文成绩出来后,低得可怜,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我死的心都有啦。
这一年,我又毫无悬念地被淘汰了,不是给高考刷掉,而是被狗屁的初试给开革了。
五月中旬,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家乡漫山遍野都绽放着灿烂,阳光下一片金黄金黄,注满人们的视线,蛊惑所有人的眼神,人们都在这金黄的耀眼中心旌摇荡。我接到初试成绩单时,正是金灿灿的午后,我顿时晕眩在油菜花狂放的辉煌中。我独自离家,行走在油菜花丛中,任烈日曝晒,任泪水和汗水滴在美丽的油菜花上。那最美的油菜花上有我青春的泪啊。
直到黄昏,我还在油菜花丛中彳亍前行,不管目标,不知方向,只想不停地走,一个人默默地走,暗自神伤。我不是想轻生,而是想理清楚我的青春我的梦,我的灵魂我的路。
天快要黑下来了,一切喧闹声都归入沉寂,最美的油菜花也在灰黑色的天空下变得隐隐约约,似有若无。我听见父亲焦急的喊叫声,我从菜花地里迅速走出,拭去眼角的泪水。
这一年初试落榜,我在家只待了不到一周,就接到班主任的来信,他勉励我振作精神重整旗鼓。我第二天就背起书包,和一个很要好的同学走进了高考复习的课堂。他是班主任的儿子,和我一样蒙羞落榜。我俩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前面苦学的同学在备考,而我们只是旁听生。我们坚持到最后一节课。他们背起包去县城赶考,我们背起书包回家休整。
第三年,我开始找到点感觉,脑子似乎有点开窍了。那些课本毕竟看过无数遍,再不懂,也有点会背了。听课、复习、交流,我都开始迈上正路,信心大增,高考的胜利似乎已近在眼前。初试轻松过关,一切都似乎很顺。但这一年,我的运气还是有点背。刚考完第一门政治,我感觉还可以,正想去找老师汇报一下。一个莽撞的同学不知为何从住处冲出来,肩膀很猛地撞在我耳朵上,他不是故意的。以后的几门考试,我都处在失聪状态,几乎什么都听不见,连监考老师站在我身边说话,我只见他的嘴角动,硬是听不见声音。
我的第三次高考,就这样彻底悲催了。当年,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我被人撞聋了耳朵,因为失败就是失败,找理由在农村是要被人加倍地看不起的。懦夫才需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自强者就要有直面人生的勇气,决不找什么理由给自己开脱。
这一年,我当然有点落寞,有点孤寂,心有不甘。但我不再掉泪,不再灰心丧气,自怨自艾,因为我知道,我已离达到的目标很近很近,已经伸手可以抓住它。我只是运气差了些,我不怕不怕啦。
第四年,我信心满满地走进了补习的课堂。老师们已不再上课,也不需要苦口婆心地劝导我们了。我们都是高考“老油子”,一切都熟悉了,一切都可以面对,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所有的教室都被分割成一个个独自的小天地,课本、笔记本、复习资料堆成山,试卷铺天盖地,教室四面墙所有手能够到的地方都贴满了各科模拟试卷,一天一换,有时甚至一天换几次。我们吃饭时,一个个都端着饭盆,边吃边看边讨论。吃完饭,像数学成绩差的我,就会把题目抄下来,抄了一本有一本。不懂没关系,我就把它背下来。同学们早上起来背外语政治或历史地理或语文,我就狂背数学。这一年新来的数学老师是科班出身,对我教益很大,我也很有进步,但我还是坚持背数学。我相信有奇迹。
临近高考,我所记下的十来本本子上的数学题,都烂熟于心。语文课本从初一到高三的所有古文,我都能倒背如流,包括很长的课文如《赤壁之战》等,大部分的白话文也接近能背诵。历史、地理、外语、政治,很多课文很多段落,我都能背出。当我准备出发去县城时,我几乎都不想带任何一本课本或复习资料了,凡是我认为重要的,我都把他背下来了。我觉得,我已经提前进入大学啦,不管好坏,反正肯定能考取大学啦。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我终于在这一年上了大学。当然,我没能考得更好,但我尽力了,我已经做到了我所能做的极限。我作为农民的儿子,我只能跳得这么高啦。谁叫咱是中国人呢,谁叫咱只是农村的中国人呢?我只能进入这样的烂学校。我不知足,但我也很坦然,很自豪,我终于脱离了那块贫穷压抑的土地,我从此不再和她打交道了。让那些可怜的红歌群众合唱团的成员们去唱什么家乡赞歌,去高呼什么爱国口号吧,我反正不再回到那生我养我的小山村了。随便人家怎么评价,我无所谓。
高考结束那天,我回到家就把所有的课本本子资料一把火烧光了。我断定从此不再需要它们了。
去大学报到的那天,父亲陪我去学校。在走出大门时,父亲严肃地对我说:“不要回头,男子汉大丈夫走出去了,就决不能再回来。”我们父子俩一脚跨出小村,再也没有回头。我眼中的余光瞥见奶奶、母亲、弟弟妹妹们站在山岗上,向我招手。我忍住泪,不回头,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