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离去
有一个早起的习惯,天还没放亮的时候,出去在广场、林间和街市上散散步。
时间久了,我发现黑夜也像人一样,感情丰富而脆弱。每当天要放亮,黑夜面对生命即将消失的时候,一点也舍不得离开,脸上飘着忧伤的云彩,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落在草尖上,落在树叶上,落在蔬菜上,化为晶莹的露珠,在植物的叶脉上静静地趴着。
这些露珠是黑夜的产儿,一个挨着一个,胆子很小,始终瞪着恐惧的眼睛,四处张望。有时被晨风轻轻一吹,就颤颤巍巍抖动起来,向下滑着,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站稳身子,却生生地延续着夜的根脉。等太阳起来,把数以万计的光线泼下来,它们又无处躲藏,只好默默的承受,有的随即萎缩,迅速蒸发,化为乌有;有的聚集一起、形成一个更大的水滴,负隅顽抗,熬着黑夜最后的心血。
就在这时,那些生物或飞或行地又来了,一只只蜻蜓,一只只蝴蝶,一只只小鸟,一只只青蛙,在林间的枝叶间,在山间的花草上,在田间的蔬菜上,来回地穿梭,把残留在花瓣和草叶上的露珠拨动得纷纷落在地上。那些露珠临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眼睛还骨碌骨碌地看着这个世界,然后和依依不舍的夜一起摔碎了。
天越来越亮了,阳光穿过白杨树摇曳的枝叶,给地上一棵棵小草慢慢地梳理着头发。我悄悄走过去,蹲在一棵无名的小草旁,看着叶尖上最后一颗无助的露珠。它小心翼翼地趴在那,像一个幼小的孩子,紧紧地地靠在母亲的怀里。原本晶莹的眼睛也混浊起来,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生怕我一不小心把它碰掉了。看着看着,一种怜悯之情从心头油然而生。我开始为黑夜留下的这些孩子,为它们短暂而脆弱的生命感叹着,想找个办法把它们保护起来,让它们和阳光、微风和空气再多呆一会儿。
我真想把自己变成一把伞,默默地守护着这颗露珠,不让微风吹过来,搅乱它短暂的宁静;也不让细雨飘过来,把它孤单的身子打落在地上。突然,一只小白狗从不远处跑过来,爪子把青草踩的唰唰直响,眼看就要碰着草尖上的那颗露珠。我赶紧站起来,把那只小狗轰跑了,才使这颗小小的露珠化险为夷。
这时,我忽然想起早市上一个卖菜的老大爷。他七十多岁,高高的个子,背稍微有点驼,满脸的络腮胡子,几天也不刮一次,像田野上的一片挂着露珠的小草。每天一大早,他就和儿子在自家的菜地里,小心翼翼地把带着露珠的蔬菜摘下来、割下来、拔下来,一颗一棵地摆好,一摞一摞地摞好,放在箩筐里、纸箱中,生怕把露珠碰掉了。这样,露珠即使在进城的路上颠簸掉了,也掉在下面的蔬菜上,露珠的生命在延续,蔬菜也始终保持着那股新鲜劲。到了早市,老大爷看着这些带着露珠的蔬菜,格外高兴,大喊“带露珠的蔬菜了,带露珠的蔬菜了,新鲜可口的蔬菜,”叫卖声一声高过一声,把买菜的人都吸引过来了。
早市散的时候,老大爷的菜都卖没了,可他的手上、衣服上的还沾着很多黑夜留下的露珠,久久不愿离去。仿佛老大爷也成了一根小草、一片树叶、一棵蔬菜,站在冉冉升起的太阳下,站在微微吹来晨风中,站在缓缓涌动的人群里,静静地看着这个以后将要离去的世界。
我站在那颗露珠旁,那棵小草旁,那个老大爷旁,不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