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痕
上世纪末,异地,下午,中雨。
窗前,是一片氤氲的水汽,缕缕雨痕正如无数的地表径流,无知无谓地安静地蔓延。
那时离开故乡已经八年了。八年,可以打完一场持久战,可以结束一次婚姻,可以得到两个学位,可以模糊掉几十个大学同学的名字,也可以因为更多的失望而渐渐忘却年少轻狂时那种种的失望了。而这里,高楼大厦的罅隙里依然是泥土、沙砾和永无消歇的凌乱跳跃的纸屑……这里的早上一样有着熹微的晨光、路边盛开的花朵以及铺天盖地的隐姓埋名的车流……这里的一切都是扩大了的故乡。
原来,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幽暗的夜空中,寂静无声的还是故乡的那片月光……
我曾在故乡的月光里入睡,在醒来的阳光中奔跑。杏花和桃李竞相开放的时候,我们就会从故纸堆里抬起头来,攀上山,遍看这满眼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山只是一座小丘,立在城市的中西部,但差不多算是接近了城市的中央。站在小丘上,会看到淡青色的城市边缘,也会听到匆忙的春风掠过。这之后,过那么十几天,你会忽又发觉,书桌前不时飘来了几朵柳絮;而窗外,那一幢盖着墨绿色幕布的未完成的高楼前,杨花,正如雪一般若有所思地下着。
此时,黑板上,老师的粉笔在吱吱嘎嘎地写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粉笔声总是到了夏天便会戛然而止,在走过了那么多城市的夏天之后,在尝不出味道的陌生的暖风里,我曾不止一次地梦想着故乡的夏天。
其实,八年里那一场漫长的离开原本就是因为家乡的夏天。我还记得幼儿园天花板上的水渍,曾由小班老师混乱不堪的侧面变成一个有着深邃得显得有点脏的黑眼睛女孩的愤怒注视;记得一下雨就更加了无诗意的、小学校门口的、来路不明的菜市场;记得枯寂的阳光灿烂的午后、充满腐殖质的土路上扬起的灰尘;记得一到傍晚便热情地洋溢在街头巷尾的煤油味儿、咸菜疙瘩味儿;记得那些喜欢穿着热烈的七十年代的、枕头套般布拉吉的人们在艳阳下飘扬着的、用火钳子烫焦了的刘海儿;记得大街上整日游荡着的发如鸡窝、魂不守舍、眼神涣散的市井游民的铅灰色的面孔……在我不忍心再记得上述的一些什么的时候,我的选择只有离开。
可是也就是在这个胜利的八年里,在另一座傻傻大大的城市,我依然找到了这些惨痛的记忆。
于是明白,一些城市的成长是如此惊人的相似。于是释然,不再扣一个千古奇冤在无辜的故乡头上。于是梦想,夏天,我和肌肤雪白的同窗在凉爽得令人恹恹欲睡的江畔细数渚洲的蒹葭,一起仰望哥特式教堂闪亮的尖顶,一起到江南那座皇家园林的石凳上呢喃着某一个下午的生活……
故乡的夏天和巴尔干、亚平宁、高加索、落基山有着同样纬度的清爽,故乡的江流吸引着来自天南地北的或者肥胖或者瘦削的鸟儿,故乡山脉的庙宇上书写着盛世时清帝题字的庄严,故乡的山水天然生就了一片被人家做成了国旗的太极……
其实,八年后的故乡依然延续着亘古的丽质天生,八年后的故乡终于驱走了上个世纪的苍老和焦灼,八年后的我重又穿行在清洁的安静的风中。
如今,我在单位的蓝顶楼里慢慢地写着,写着,在又一个八年过去了的落雨的初夏,在紧随其后的苍茫的黄昏中。
车,在大路上飞奔,看挡风玻璃上的雨痕终于被一道道刮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