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能替春风老
与青山约了在平江路见。坐出租到干将路,见深巷里的桐花树,嫣紫的花瓣,水灵灵的,去岁千江来时,伊人初识桐花,指着此树咿咿呀呀地喜悦了许久。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大半个时辰,随意闲逛。雪糕桥上,有丽人拍婚纱,摆弄姿态,一袭银色素旗袍,拎一藤条箱,婷婷然。只可惜表情有些僵,仿佛是老片子里的地下党员,拿着什麽机密文件,面色警觉。河边坐着一对热恋中的少男少女,他们倒是无心无事,黝黑的发上,杨柳枝条编成的环,青春诱人。暮春已临,平江路上柳絮傍着落红乱舞,让人眼神迷离。
胡厢使巷头的亭子,紫藤伏着开花,细细柔柔的,有小女儿娇嗔之态。青山坐在花亭的石凳上,双眸里有俗世的暖。她善写寺院僧侣,笔触古雅,兼配黑白摄影,初以为是一清寂超凡的男子,但行文之间又明明有惜花伤月的情怀,暗叹世间竟有如此多愁善感的男子。后因机缘偶然,才知实情,不禁莞尔。寻了个僻静的茶舍与青山对坐,听她话说山居旧事。夜卧对月,晨起听经,粗茶淡饭,镇日无心。她只顾轻言细语,春日光影,映照着素墙与绮窗,让我懵懵懂懂,不知今夕何夕。我问她,独自去人迹荒芜的地方寻古寺,可曾害怕?她说,有一次,在古寺前,叩了很长时间的门,几乎都要放弃了,最后有个神情冷漠的僧人出来,放她进去。大殿里正面是座菩萨像,头颅已经遗失,只是两旁的罗汉,挂着红色披风,神态生动。她想给罗汉拍一张像,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拂去他眉间悬着的蛛网,一瞬间,触到罗汉温热的肌肤,大骇,拔脚冲出门外。我听得心惊肉跳,定下神来,默默地想,那些罗汉在荒草潦倒的山间,寂寞悠久,是不是起了转为肉身之念?
中午的时候,与青山在平江路吃饭。可惜店家没有我爱吃的蜜汁莲藕,不过那碟荷塘小炒,鲜菱,马蹄配雪豆,倒是清雅的。青山平日读的都是古书,听她如数家珍,便有些羞愧。她劝我先看《晋书》,一是文笔清丽,易读,二是魏晋人物,让人怜爱。又与她说起《红楼梦》。只书名这三个字一出口,青山已然微醺。想想古人也真有趣,一部小说写出来,你抄一本,我抄一本,若有人抄到兴头上,就添油加醋一番,竟不怕原创者懊恼。青山喜欢脂砚斋的抄本,尤是里面的批语。有的段落原本轻描淡写地翻过去了,但若是连着脂批一起看,便觉得不同凡响。出了店门,春日融融,竟然后悔没有温一壶酒,与她共醉。跟青山走回胡厢使巷,穿过紫藤花亭,沿小径探幽。千江来时,因行程绊着,没去,所以心里一直惦着。寻到一个大宅子,门扉紧闭,牌子上写的是“唐纳故居”,简介里有一句话,“三十年代时,蓝苹与唐纳曾在此小住。”虽是漫不经心的一笔,但想起来,却是世事恍惚,令人唏嘘。唐纳最后爱上的是国民党驻法大使的女儿,七十四岁时,客死巴黎。那宅子有一对极其美丽缠绵的石头花窗,痴痴地望了许久,只怕,风花雪月,转头空。
已近黄昏,虽惦着家事,却还是不舍青山。在临河的石头凳子上坐着,有一妇人,正做生意。她有些羞涩,也不吆喝,只推着车子,朝我们这边过来。青山心细,看见是糯米糖藕,便买了胖胖的一截。藕丝跟糯米纠缠在一起,再被蜜糖一调理,滋味甚好。走过的人,大约是被我们的吃相打动,竟然停下来,也问她买了好几袋。暮色渐起,路过那家旗袍店,那个旗袍妹妹,去岁跟千江来时,她刚怀孕,现已怀抱初生的婴儿,背微驼,着衣也不似从前光鲜亮丽。万般惆怅,想起“谁人能替春风老”的句子。平江路上,晚风拂柳。今日的相遇,也许,只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