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年
我老家那个地方,把守岁叫做“熬年”。
我对“熬年”最早的记忆,是在8岁那年。那年我家从湖北郧县搬迁到河南邓县,一家四口寄居在姑姑家的一间破房子里。除夕,天黑了,村里的小伙伴们已经穿上新衣裳,在爆竹的噼啪声和明明灭灭的闪光中欢天喜地地奔跑着、吆喝着,只有我还穿着旧袄,在院子的那棵榆树下等待我的新衣裳。妈说:“别急,马上好了,就剩几针。”果然,不大一会儿,妈把一件她亲手缝制的新上衣穿在我的身上。爹说:“太长,不合身儿。”妈说:“长材儿,明年正好。”
穿上新衣裳,我问爹:“人家都放炮,咱家咋不放啊?”
爹说:“放啊,咱也放!”说着,他从墙角取过一根扎鞭,站在院子中央,叉开双腿,甩开胳膊,朝着空中“啪——”的一声,又“啪——”的一声,“啪,啪,啪”一连来了几十响。我知道这是糊弄我,就愤怒地说:“不对,你这是鞭子,不是炮子!”
爹说:“这不也是个响儿?你好好上学,等你长大了、当干部了、咱家有钱了,就盖他一大院房子,还要盖个大门楼,过年的时候,嗨,咱就弄根大竹竿——比榆树顶子还高——在门楼上挂一大挂鞭,放他三天三夜!”说罢,爹仰颏望着天,笑了。我望着那高高的榆树顶,好像那上头真的有一挂长长的鞭炮。“赶明儿有钱了……”这是我爹的一句口头禅。我妈老是抢白他:“赶明儿有钱了,干这干那,你啥时候会有钱啊?”妈抢白的时候,爹总是笑。
虽说没有鞭炮,但毕竟有了一件新衣裳,所以,吃了年夜饭,我就往外跑。我要去“捡炮”,也就是捡别人家放炮时掉落的没有爆炸的鞭炮。那年头,这是村里小孩最开心的事情。刚跑到门口,爹一把拽住我:“不准乱跑,熬年儿!”我不知道啥叫“熬年”,心里痒痒的只想往外跑,却又害怕我爹——他一生气眼就瞪得跟灯泡一样,还会突然攥起右手中指让我“吃栗子”——就只好在屋里待着。
那时候,没有电视机,更没有“春晚”,我家甚至连一台收音机也没有。空荡荡的屋里,一盏沾满油灰的煤油灯,昏黄的灯亮儿拖着一条直直向上的尾巴。爹妈并排坐在小木桌上方的木椅上,我坐在下方一把小木凳上,妹妹坐在妈的怀里。
“啥叫‘熬年’哩?”爹开腔了,他好像明白我的疑问。“古时候啊,在深山老林里有一种怪物叫‘年’。这家伙长着又长又尖的独角、很长很长的尾巴,凶狠,贪吃,飞禽走兽,鳞介虫豸,从磕头虫吃到人,只要是会出气儿的,逮住啥吃啥。时间长了,人们发现‘年’这个东西每隔365天出来一次,而且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吃人,鸡叫的时候就不得不回到山里去。人们还发现,这家伙怕火、怕响动。看出这个门道之后,人们就想法儿对付它:大年三十这天,也就是它出来吃人的时候,家家户户挂灯笼、放炮子,吓唬它;大人小孩呢?躲在家里不出门,一直等到天亮。天一亮,就没事儿了。”
这是爹又在给我“拍瞎话儿”。
我老家那一带把讲故事叫做“拍瞎话儿”。在湖北老家的时候,我跟爹住在阁楼上,吃了晚饭躺在床上,我爹就跟收音机里的节目一样会准时拍起来。一会儿拍我前八辈老祖先,一会儿拍到我爷爷奶奶,拍着拍着就会扯到他当兵时候的事情,还有白桑关镇的来历,以及仙家、神树、凤凰、蛇精、蛤蟆精、红毛野人之类。爹拍累了,我听累了,他会穿插着唱一段京戏或二黄戏。
爹拍罢“熬年”,往嘴里扔一粒炒黄豆,嘎嘣嘎嘣地嚼着,继续拍。拍到我爷爷奶奶,他总是这样开头:“咱家原先是一个大好家儿,出过两个武举和四代名医,到你爷爷这一代,咱家还有五架山、20多亩水田、一大院房子,院子里的树三四个人搂不住。可是,村里出了个恶霸,你爷爷老实,立不住门户……”这个,我都听过多少遍了,于是我就接过爹的话茬儿:“我爷爷奶奶领着你和我姑姑到了白桑关,扛长工、打短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钱开了饭铺……”
“呃,你都记住了?”爹惊喜地瞅我一眼,不往下拍了,他转而拍我老老老老爷的事情。说是有一天,天快黑的时候,我那位老祖先从山坡上下来,经过竹林边一条小路,突然看见眼前站着一个须发皆白、一身白袍的老头。那老头向我老祖先鞠了一躬,说:“我就住这个竹林里。我家有难,请你搭救搭救我们。”老祖先既吃惊又恍惚,跟做梦一样,就惊奇地问他如何搭救。白胡子老头说,今儿晚上,你家不要锁门,也不要堵水道眼儿,到了那个时辰,我们一家老小会到你家躲一躲。我那位老祖先答应了。结果,到了小半夜,突然霹雳霍闪,狂风大作,但见一股白烟从门外涌进屋来。老祖先吓得在床上瑟瑟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雨停了,雷电收了,那股白烟不声不响地飘出去。天快亮的时候,老祖先做了个梦,梦见那个白胡子老头站在床前,双手合十,向他深鞠一躬,说:“感谢搭救之恩。我要搬家了,送你一句话:竹林正中间有一个朽木桩子,朝下挖三尺,会有一个铁匣子,你去取出来,保你一家从此吃喝不愁。”老祖先以为那是财宝呢,结果取出来的是几卷医书,都是灵单妙方,我家从此出了几代名医。原来,我老祖先搭救的是一个狐仙家族。
爹正拍得起劲儿,我妈突然打断他,开始讲我外公的故事。我妈说,我外公当年是淅川县有名的皮草商人,最红火的时候,有几十条船,在县城有一家很大的字号。他身高马大,声音高,爱说爱笑,爱管闲事,爱帮助可怜人,爱替人打官司,尤其见不得那些欺男霸女的恶人,谁厉害,他偏收拾谁。当地人就给他编了个顺口溜:“柴玉山,不简单,说句话,大冒烟。”这些,我也听的不止一次。每说到这儿,我妈都要感叹:“咱家每次遇到过不去的坎,呃,总会有人搭救。想想,这都是祖上的积德啊!”
我爹接住这个话茬往下说,像是在印证我妈的说法。爹说,那一年他随部队在宝鸡打仗。那天,炮弹好像长着眼睛,撵着他们打,跟他一起的几十个人都被炸死了,就他一个人囫囵着跑出来。其中一次,炮弹就落在他脚面前,气浪把他扔到半空中,他想:完了!可是,他竟然落在麦秸垛上。他从上头滚下来,拍拍身上的灰,没事儿!“要不是有神灵保佑,咋解释啊?”
那个除夕的晚上,妹妹在妈的怀里睡着了,我没有睡,一直听到天亮。我不仅听到了一个又一个亦真亦幻的“瞎话儿”,还听到了爹妈关于人生的声声慨叹。至今我还记得爹妈在那天晚上说的一些类似格言警句之类的话,譬如:“人在做,天在看”;又譬如,“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前自然直”、“人只要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人只有懒死的,没有累死的”、“靠人吃饭饿死,靠人穿衣冻死”等。当时,我隐约知道哥哥在湖北老家闯下了大祸,但由于年幼而感受不到我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品尝不到寄人篱下的滋味,体会不出爹妈内心的痛苦和煎熬。我只是记住了爹妈说的这些话。这些话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我童年和少年的一个个除夕,就是这样“熬”过来的。那些被爹妈讲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几十年来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我,在不断地提醒我:记住,记住你是从哪里来的。“熬年”时听到过的话语,有的一直陪伴着我,跟我一起成长;有的本来已经随风而逝,没想到竟会在我不惑之年、知天命之年的某个时刻,忽然冒出来,就像一缕光照亮了过往的岁月,让我明白了藏在那话语背后的深刻得让人疼痛的道理。
我大学毕业前一年,爹去世了,年也就慢慢地不“熬”了。去年,妈不在了,想跟她一起“熬年”,已经没有机会了。现在,儿子在国外读书,春节不能回来,想找他“熬年”,已是鞭长莫及。真想等到哪一年,儿子回家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像我小时候那样“熬”一次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