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大舅老了,七十七岁了。自去年舅妈去世后,他更是老态龙钟,风烛残年了。
大舅的一生,与骡子有着不解的渊源。
大舅嗜洒,一日三餐不断,一顿二两。大舅说,酒一停,连水也挑不动了。
大舅骑着骡子到我家来。他盘坐在炕上。掏出旱烟荷包,食指伸到唇边抺一下,从早已撕叠好的长条纸打上拈出一张,再把旱烟从荷包中倒入左手心,右手拇指与食指拈几下,卷成一个圆锥形纸卷。用舌头一舔,就粘住了。然后揪去烟屁股,划火点着抽起来。接着,烟是一支接一支的抽,故事便一个套一个。他说得很慢,却不断头。即便有人打断,他也能接续上。讲到动情处,便忘了抽烟。一支烟往往要点三、四次。
据母亲说,大舅当过八年兵,赶上了英雄的时代,可他却没能当上英雄。抗美援朝时,大舅当上了志愿军。一次急行军三天三夜,就是不停地走。他们话务班两人拉一匹军骡。骡背上驮满了通讯器械。按军纪是不准骑的。有时渴得厉害,便趴在地上喝骡子脚窝里的雨水。困得不行,两人就轮流拉着骡子尾巴打个盹。不巧被连长看到了。结果挨了个记大过处分。得,啥都泡汤了!
大舅复员回家时,已三十出头,确实的大龄青年了。姥爷就托人给他找了个寡妇。一来了却自已的心事,二来又省了一笔财礼。姥爷很精明的。当时大舅倒有几分不情愿。女方带着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大的才十岁,小的还吃奶。大舅纯粹是个拉帮套的。在那个普遍贫困的年代,无疑是一幅沉重的负担。
多年的当兵生活,大舅的腿落下了风湿病,刮风下雨就疼得厉害。生产队照顾他,让他放牲口。生产队马骡驴牛不少,而大舅偏偏喜欢一头骡子。实行生产责任制时分牲口,大舅就把这头骡子牵回了家。从此,这骡子就成了大舅的忠实伙伴。
大舅六十二岁那年,为老儿子娶上了媳妇。
“石头媳妇飓过门那几年,唉,拿拿捏捏的,要不干(指离婚)。小菊(孙女名)下生时,她总不希罕。夜里孩子哭,也不管。我呀,睡不着,就拥拥你大妗子: 去!,起来看看去。看把孩子哭坏了。唉!
要去你去,我可不会说。让人家舔两句,我老脸往那搁?
唉!这么大岁数了,啥也办不了。亏你还是亲奶奶。我去!豁出碰一回钉子。
我穿好衣服,卷了一支烟抽着,往东院走。寻思我这图的啥?人家崽子,人家下的,管你啥事!我就转身往回走。拐到骡子棚前,给它填了点草。刚要回屋,你说吧,偏这个时候,孩子又死命地哭。我又站住了。大小是条人命啊。唉,去吧。烟抽完了,我又向那边走。离窗户还有一截,我故意咳了两声,叫着小菊妈的名字。听屋里答应了。我就说:孩子咋这哭啊?许不饿了?喂喂她,啊--看饿坏了。我还指着得她的济呢。说完,我就往回走。听着孩子不哭了,小菊妈说了句:这破孩子!唉!
你可说呢,孩子不到五个月,小菊妈抱着孩子送过来了。往炕里一推,给你们吧,这破孩子!转身就走了。那天我上山放羊去了,没赶在家。回来一看,孩子正在你大妗子怀里哭哩。我接过来哄哄,还哭。我想又是饿了,找点东西给她吃吧。
你大妗子说:要不,送回去吧。
我说:送回去还不得饿死!
那咋办?咱给她啥吃?
买奶粉去,咱喂着吧。大小是条人命啊。看,这孩子多俊!
可得钱啦。咱养得起吗?到那弄钱去!
我说:我去借,买奶粉喂几个月,能吃饭就好了。
唉,讲不了,谁让咱希罕孩子呢。少喝点酒吧,省几个钱给孩子买奶粉。没法子,人就这么回事。小菊今年十四岁了,上初中了。就是不肯回她爹妈家。她奶奶死时,孩子那个哭啊,好几个人都劝不住。
我说:小菊呀,你也大了,回你爹妈家吧,噢。
可她不干:爷爷,你不要我啦?我想奶奶,呜呜--.
一说就哭。孩子向着我,我知道,我养大的。可我还得说,回吧,孩子。爷爷老了,做不动饭了。早晨起不来,你上学不赶趟的。回去吧,啊。
不!爷爷--我给你烧火。爷爷,我走了,可就剩你一个人啦!爷爷……”
大舅平静地说着,眼角显然已经温润了。却看不出一点沉重,脸上还时时洋溢着笑容。四十多年来,他养育了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代人--五个孩子。大舅心中会怎样呢?
“你大妗子临死时,拉着我的手,说:他叔啊,这辈子苦了你了。孩子们没良心,我记着呢。我先走了,唉,丢下你一个人,可咋过呢?我不忍心呀!我到那边等着你啦。”
说到这里,大舅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他也不擦,又去卷烟了。
后来,我才知道,大舅这次之所以走着来,(每次都是骑着骡子来),是因为他唯一的家产--宝贝骡子被小儿子偷出去卖了。大舅真是一无所有了。
后来,听说大舅走了,是那次从我家回去后不久。据说那天很冷,大舅喝了二两白酒,去院外井台打水,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幸亏没掉到井里。不过,从此再也没能起来。大舅真的去找舅妈了。
后记:据说,舅妈死时,曾留下遗嘱:不与前夫合葬,她将与大舅入娄家老坟,以报答大舅四十多年的相濡以沬之恩。可那四个孩子不干,非要把舅妈与他们的生身父亲合葬。大舅据理力争,还因为舅妈的遗嘱,最终如愿了。
大舅用了一生的辛勤努力,换来了一把骨灰,却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