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你不懂
有一个人,我很讨厌他。
我记得那个时候,院子里住了好几户人家,严严实实的房子把中间围成了一个院子,不大,但足以让人满足,那时候我的乐趣倒不是院子里的那些景致,不像兰兰,抱着个布娃娃就能在院子里呆一个上午。
从小父母因为工作,就把我丢给我爷爷奶奶,他们很少回来看我,于是我就像一只鼓足了劲的小鸟,一天到晚,可着劲的疯玩。跟那些男孩子一起下河捉鱼,上树掏鸟,学习一塌糊涂,爷爷奶奶是管不了我的,我用我幼小的心灵感触这个世界,真是太美好了,只是我没有想这种美好会这么快结束。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几个调皮的玩伴叫我去踢足球,我想起爷爷叮嘱过,不能去马路上玩,于是院子里一瞬间变成了一个狭小的足球场,球至脚下,顾不了那么多,我飞起一脚,然后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嘭”,一窗玻璃碎了一地,大家一见闯祸了,便一哄而散,然后林小虎就出来了。
林小虎的人并不像他的名字,他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身材单薄,瘦削,学习成绩很好,他冲我瞪着眼:丫丫,你陪我家的玻璃。事已至此。那时五块钱一块玻璃,我飞快的从屋里取出,递过去,谁知他斜眼看看:我家玻璃二十块钱一块。我突然就恨起来,他笑了:今天拿不出,开始算利息,一天一分吧。留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脸,转身进屋。
我不敢对爷爷奶奶讲起,心里暗暗想:一定要赶快攒起来,还给他。于是,我断了所有的零食,像个守财奴一样纂着自己的零花钱,而林小虎,他像一个不散的阴魂,为了那块玻璃,时不时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放学后,我习惯把书包一扔,然在胡同口跟大家玩捏泥巴,弄得浑身脏兮兮的。却乐不知疲,林小虎高我两届,他放学归来,看见我就瞪眼睛:丫丫,你写作业了吗?我瞥瞥他,他便用手比划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体,然后很得意的笑,我就老老实实地跟他回去做作业,天天如此,除了依然讨厌他以外,我渐渐有些习惯了,学习成绩也逐渐好起来,其实,这个时候,我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虽然他一直威胁我,但终归是没有把我碎玻璃的事告诉爷爷奶奶。
在林小虎的威逼下,我开始收敛了不少,谁让我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他有时候除了吼我,威胁我做这做那,也陪我玩,但我不喜欢。
小学就这样在我无穷无尽的烦恼里落下了帷幕,我以为林小虎对我的威胁可以结束了,但没想到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对生活所有的渴望全部破灭,奶奶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夏天,因病离开了人世,满院子都是悲伤的哭声,让人心凉,父母归来,却无法将我带走,我的世界里从此只剩下爷爷一个人,我带着失去亲人的痛楚还有被丢弃的苍凉,蜷缩在院子的小角落里思考自己的人生,是林小虎带我回家的,那是他唯一一次爱怜的摸了摸我的头发,什么都没有说,牵起了我的手。
所有的人都用同情的心理来帮助我,我想起林小虎那天的柔情,心里有一点点感动,但他却皱皱眉:丫丫,你别想我可怜你,你还没有还我的玻璃呢。于是,最初的那点感谢全都被瓦解了。
那个年龄的虚荣心很强,我开始学着班里的小女生,脱去牛仔裤,换上干净的棉布碎花裙,享受别人赞赏的目光。林小虎和我同校,都已经是中学生了,他看着我,什么也不说,后来的一件事,让我终于竭斯底里的暴发了。
课前大家都在操场上做运动,我在班里是跳皮筋高手,那天穿了件蓝色的棉布裙,在两根皮筋间翻转飞舞,像一只美丽的蝴蝶,棉布裙下修长的双腿在脚步的飞转间若隐若现,我能够感觉到来自己女生眼中的羡慕和男生眼中的惊艳,当我正像一只美丽的孔雀洋洋得意时,林小虎出现了,他黑着脸,一把拽起我就走,我听见背后一片惊虚声,继而化作嗡嗡的议论,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颜面扫地,那些赞赏,嫉妒都化成了嘲讽。我冲林小虎叫我起来:我的事不用你管,不就一块玻璃吗?我掏出所有的积攒,扔在了他的面前,他错愕地看着我,一种报复的快感占据了我的心。
从此划清了界限。
林小虎很少再来找我,我肆无忌惮的去跟男生喝酒,翘课,甚至会夹上一支烟,吐也一圈圈的烟雾,而我总会想起林小虎凛冽的目光,开始有了惭愧,负罪感,那天,我拎着书包悠哉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身旁不时有同学经过,冲我笑,那笑让我很费解,像是我穿错了衣服扣错了扣子。林小虎的单子停在我身边:丫丫,上车,我不动:才不坐你的车。他突然就变了脸,我看看路上那么多同学,不好意思与他争吵,便跃上了他的车,回到家,我才发现裤子后面的斑斑血迹,心就突然有点暖。
林小虎又开始威胁我学习,他说他算了一下,利息我没有付清,他冲我又吼又叫,一点没有对别人的那种温软,我很不服气,我说:林小虎,你永远都看不见我的好。他笑笑:债主怎么会看到负债人的好。我嘴里的牙被咬的格格直响。
时间就在我的讨厌和林小虎的被讨厌中悄然溜走,高中毕业,林小虎去了北方的一所名校,我有些兴奋,至少不用天天受他的威胁了,他常来电话叮嘱我,而我讨厌至极他的声音,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没有再疯玩,没有翘过课。在情窦初开的时节,甚至没有谈一场恋爱。然后我去了南方的一所学校。
我要与林小虎天南地北。
没想到林小虎会那么快就从北方来到我这里,大学的生活五彩缤纷。南方潮湿又温柔的天气让我很舒服,父母这时已是事业有成,他们开始用大把的钱来弥补这些年对我感情的亏欠,我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公主,涂脂抹粉,我以为林小虎不在我身边,我可以去追逐所谓的时尚,自由和梦想。我身边开始不断有各式各样的男孩,他们宠我,关心我,花前月下的爱情让我不能自已,林小虎看看与我牵手的男生和我的装扮,立刻就吼:丫丫,你学成什么了,去把衣服换了。一点情面都不留给我。
我在大学里,找过的男友都被他一层不变的评价,批评过,我甚至开始更恨他,他阻止着我的幸福,后来我遇到子风的时候,我想一切的办法瞒着他,我甚至换了手机号码,我喜欢这个男孩,淡淡的笑容,像五月的风,很美。但林小虎来的时候我们还是一下子撞到了他,我挽着子风的手,林小虎看看,然后笑了:丫丫,请客吃饭吧。我之前跟子风说起过他,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是哥哥?还是债主?似乎都不合适。我数落林小虎的种种不是,子风并不像之前的那些人,跟我一起痛骂林小虎,他只是静静的笑。什么都不说。
他们两个像是有某种缘分,一向不爱讲话的子风竟然与他说的忘乎自我,我倒成了局外人,林小虎没有赞赏子风,也没有说他的不是。
只是从那以后,他便不再来找我,偶尔来,也是因工作路过。那块玻璃终究是没有完全按他的说法赔起。
我与子风结婚的时候,我在想要不要请他来,但终究还是那个时候的怨气太深,我始终没有打他的电话,但那天,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的身影,他并不对我笑,深邃的目光望向我身边的子风,两人相视一笑。便宁静的如天地静止。我心里突生不满,连句祝福都不对我说。送走宾客后,林小虎把子风叫到了书房,两人很久才出来。我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也不想知道。
后来,是母亲告诉我林小虎生了病,很严重,已是癌症晚期,子风去看过他,要我同去,我一直不肯。或许是那个时候沉积下来的怨气,怎么都无法消除。子风说:丫丫,你去看看小虎吧,其实他很想你。我很惊诧,于是,子风给我讲了那天他们说的话。林小虎说:丫丫其实是个很苦命的孩子。自己很希望能有个妹妹,因为有人说,有个妹子,好一辈子。他说他那个时候朝丫丫要玻璃,是不想让她再疯玩下去,奶奶死的时候,不可怜她,是想让她一个人学会坚强,上学的时候不让她穿裙子跳皮筋,是怕她被那些坏男生骚扰,大学里她找的那些男生,他怕靠不住,都暗自找过他们,他说只有子风会对丫丫好。他还说,其实他对丫丫凶的时候自己也很难过。
子风说:丫丫,这么好的哥哥,你怎么忍心不把他放在心里。
我听着听着,成串的泪珠就滚了出来。
原来,爱有很多方式,而我却一直都不懂,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叫林小虎一声哥哥,让他知道,他有个妹妹,也很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