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橄榄树
(一)
夜晚狭窄的列车车厢,狭窄的通道,还有狭窄的卧铺上蜷缩满了,把身子挤得扁扁的旅客。
狭窄的空间让一切都变得狭窄,包括人。不光是身体,还有人心。我抱着身上最值钱的物品--照相机,把相机包的肩带在手臂上缠了几圈,迷迷糊糊地睡去。一面还抱怨着那些唯独没有变窄的东西--邻铺大叔的鼾声。
于是我每睡一会儿就会醒来,我的梦境也时而真实时而虚幻。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我走过的很多地方。梦里有万里长城。在梦里我走过嘉峪关,走过秦岭,最后到达了鸭绿江边,在追逐一个不辞而别的朋友。
半梦半醒间,我感受到了火车的停止。失去了火车开动时那有节奏感的声响,使那原本就鹤立鸡群的鼾声更加明显了。
也许又是在让车吧。果然,不多久后一辆列车呼啸而过,盖去了那惹人恼的,让人无法入睡的声音……
梦里的江边也有一条铁路,列车鸣着汽笛飞奔着,我在火车里,看见江面上的船正要驶向对岸的国度。
“不要走!”
这时对岸仿佛很近,我可以看见那里的房屋,时间被晨曦的光染成温暖的颜色,家家都种植物,窗台上挂满了鲜艳的绿色……
江面越来越窄,我看见一座桥旁被封锁的铁门,还有挂满了铁丝的围墙,把那里面的世界和外面隔绝。
这时候我已分辨不出我到底身在何处,我从未见过鸭绿江,我只知道我在铁路上,正在走向它所指引的地方而去……
“换票了!C城站下车的乘客换票了!”
我睁开眼睛一看,意识到已经天亮了,而我也到了站。换过票子,恍惚间我又想起昨天的梦。
梦里的那些地方我都去过,除了鸭绿江和鸭绿江对面的世界。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朝鲜?我怎么会想要去那儿啊?”
此时我不禁笑自己为什么要去那个国家。自嘲一番后我便下车了,踏上这片繁华的,设施先进的新城。
可这里不是终点……
(二)
从这个夏天一开始,我就一直在流浪。我去了很多地方,徒步走过很多荒蛮贫瘠的土地,看过很多美景。
可我最终来到了这里,来作为这段旅程里的最后一站,希望可以让我轻松愉快地享受一段惬意的旅行。
每年都有无数人想要前往C城,都说去了那里定居下来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繁华生活,哪怕是没有房子,有一块瓦片遮风挡雨也好。
不为定居的,就是为了去亲眼目睹一下它的先进,就像是我一样。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了,拖着行李箱穿过拥挤的走道,箱子时不时就会和自己或是别人的脚相碰撞发生侧翻。这些人行色匆匆,还有坐在靠椅以及打地铺坐在地上等候的人,耐人寻味的表情述说着往事,可是他们不回头看。
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一群青年男女,他们看我形影单只,愿意邀我同行。由于人潮太过汹涌,我们还没来得及相互认识,就被冲走,各自和人群身上五花八门的颜色混在一起。正当我不知道该和谁走的时候,人群中出现了一只手拉着我离开。我认出了她,是那群男女中的一员。
“你叫什么名字?”她转过头,辫子像是马尾一样摔倒后面,略带些婴儿肥的脸颊上挂出了一抹童真的微笑。
“叫我Echo吧。”说完一扭头,便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要去C城必须要过境。进入过境通道,看见C城居民的通道像高速公路一样宽,笔直通向前方。而外地人的通道则拐向另一侧。走进去一瞧,发现一条只限单人通过的窄路被围栏拦成七歪八拐的大肠小肠,里面挤满了游客。于是我们也像是在肠道内蠕动一样,一点一点过了边境。
过了境,发现C城和对岸只有一江之隔,由桥连接两端。走到河边发现桥边的围栏上挂满了铁丝,把C城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回头看向城内,彼处仍是神秘。
“Sam!快一点,赶不上车了!”
Echo在远处喊着,她身后也站着几个青年,其中一位身着粉红色衬衫的男生一直看着她。
我回头再看一眼对岸,最终朝着新伙伴们跑去。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梦……
(三)
“嘿!快醒醒!快醒醒,同志,我们到朝鲜了。”
我睁开眼睛意识到这是一个新的旅程。下了火车,我面前就是鸭绿江,身后是空无一人,孤独的站台。江面上还有一座桥。
江上雾气弥漫,我向对岸走去,感觉到见面越来越宽。我突然发现这座桥上只有向对岸走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回来。一个行人从我身旁经过,我拉住他问:“你要去哪里?”
“朝鲜啊!”他没有回头,径直往前走,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渐渐消失在前方的雾中。
我也继续往前走,终于走到门口。这个时候雾气完全散去。透过铁门我可以看见那里的一切。那是一个街道,街道两旁是矮矮的平房。我大致可以分辨出现在是早晨。晨光照下来,把一切都染成了金色,家家户户的窗台和小院子里都种满了植物。街上没有很多行人,也许还在熟睡。我看见一个孩子向着一个往远处滚的足球奔去……
“欢迎来到朝鲜,同志!”
我正出神地观望着这安详的一切,这突然出现的一句话把我吓了一跳。我四顾周围,看见铁门内侧一位穿军大衣的中年男子和蔼可亲地看着我笑。
“既然都到了,为什么不进来啊?”
我扶了扶头顶的帽子,把领子整理了一下,看着这位和气的大叔说:“我来找一位朋友。”
而就在这时,铁门打开了……
“Sam!Sam!”
我又被叫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发现Echo一直推搡着我。环顾四周,发现我在大巴车上,向窗外看去,看见了丛林一般的高楼大厦。
“就知道睡!是不是上辈子没睡够啊?你的照相机带来是干什么用的?再睡什么风景就都错过了!”
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懒洋洋地回答:
“还不是你们昨晚唱歌唱那么久啊,我还不好意思先离场回去睡觉。再说了,不是所有东西拍出来都好看!”
我拍了拍相机包说:“要具备艺术美感!”
Echo撇了撇嘴,一转头走到他弟弟Tom座位前拿起他的小相机对着窗外狂按快门。
“真是的!一张都不清楚!像素太低了吧!”
Tom一脸无辜,把手往两边一摊,笑嘻嘻地说道:“姐,这可不能怪我啊,我这小枪可不能和他那大炮比啊。”
这时候,前面一人转过来说道:“哈哈,你的小枪满足不了Echo!的确只有大炮才够分量。”说这话的人正是昨天穿粉色衬衫的男生,他叫Eric.
这突然的一句话引得全车人大笑。Echo白了那人一眼,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我做了一个鬼脸说:“真小气!”
然后就坐回她女伴身旁去了。我朝着她之前拍照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体育馆。
“体育馆有啥特别的?”我笑了笑,转头欣赏窗外的城市风光。
这时我看见一个清瘦的男生独自坐在一个座位上,安静地看着手机,他是Steve.第一次看见他是在昨晚分房间的时候,他是Eric的老乡,所以他俩睡在一个屋子里。
之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他,说明他很安静。说话柔声柔气的,不爱交流。脸白白细细的,总是穿着格子衬衫,在我们几个黑脸大汉面前就显得文质彬彬。昨晚,大家忘情地唱着歌庆祝踏上C城土地的时候,他也一声不响,只顾着自己看着手机。
我反正也是一个人坐,我就坐在他身边。他侧头看了我一眼,继续看着手机,拇指在智能手机的屏幕上雨刷一样地来回刷。
最终,我们在一处码头下车,看见周围直插云端的高楼,还有海湾上来回如梭的大小船只,不禁感叹,这是多么繁华的一个城市啊。
而这个时候我拿出来了我的单反相机,开始记录这个金元帝国的点点滴滴。
Echo看见我拿出了相机,走过来看看我耐人寻味地一笑。
我抚了抚鸭舌帽,好像是想可以表现得自然随意些。
“终于舍得拿出来了啊?那帮我拍几张照片呗。”
(四)
C城真的是一个方便快捷的城市,高楼大厦之间由无数封闭天桥连接。复杂的地铁线路布满了整个城市,使得我们通行几乎没有任何障碍。
由于C城地处南端,夏天异常炎热,可我们看见这里的人们不是穿着长袖衬衫就是身着西装。因为C城的居民生活节奏和工作节奏非常快,人们不是待在地下就是在空中(高楼里),几乎24小时生活在密封的,持续冷气的空间内,所以如此穿也不热。
C城的夜景也非常美丽。
我小的时候来过一次C城,对这里夜景的印象非常深刻,觉得这是一个很棒的城市。时尚、发达、便捷、富有。
而第二次来到这里,我和伙伴们乘坐着电车返回旅店。回头看见一节一节的轨道正远离我们。朝西面看,夕阳在天边留下了余辉,映红了天边的云彩。而霓虹灯映红了我们的脸,回应着深蓝的夜色,以及被夜色所染成深蓝的城市。
这些灯火光怪陆离地笼罩着行人。而很多地方没有霓虹灯。由于C城地方小,可人口多,楼房造得特别高,而由于城市多为山地,地面高低起伏也大。所以渐渐地我也总是无法估计一栋楼究竟从哪里终结,又从何处开始。
每一栋楼都挨得很近,每家只有一扇窗户,而且挨得也离邻家特别近。天黑了,灯一打亮,夜景自然就出来了。
楼房密布着,视线在每个楼的楼顶上移动,忽高忽低,像是无数钢琴键,弹奏出了一种属于这个城市的节奏。而每栋楼的窗户挨得近,忽明忽暗,像是一种特别的语言,传递着一种属于这里人们的情绪。
我在这些景色上花费了很多快门,其中大部分是Echo要求的。我也算是去过很多地方,一般的景色还入不了我的眼。倒是Echo情绪一直很高涨,看见什么都想让我拍下来。
我看着相机里存储的照片,想要删掉些又不行,Echo肯定会抓狂的。我一边计算着还有多少容量,还一边估量着下一次快门值不值得按。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保留住记忆卡的容量,从而多留下几次按快门的机会。也许我是在等待什么吧。
“不就是几个明星的雕像吗?有什么好拍的?”
“我的爱好啊,难道就准你玩你的艺术,我就不可以喜欢这几个明星了?”说完还对我扮了个鬼脸。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Echo很喜欢几个歌手,那天路过的体育馆正是这个月那几个歌手要办演唱会的地方。
而Eric曾经当过乐队主唱,练过声乐,唱歌很好。那天晚上由于Echo的缘故,Eric就投其所好,专唱那几首,于是越唱越晚。
Eric很擅长带动气氛,总是主动找出话题,或者唱歌。今晚他又唱了,Echo也卖力地鼓掌,两个人仿佛就形成了一个相互促进的作用。
因为我和Tom睡一间屋子,所以我们混的最熟,晚上总是促膝长谈。而Eric也总是喜欢到我们的屋子里加入到我们的谈话之中。
而每次这个时候总是见不到Steve.
“把你照相机里的照片给大家看看嘛。”
大家听歌好像也听得疲了,Echo就转移话题。
“放屋里了。”
“去拿一下嘛!”
“累了……”
“谁看见我的方便面了?”
“想不想再听一首歌?”
这个时候Tom打了一个哈欠说:“姐,这么晚了,大伙也该睡觉了。我都困死了!”
我看见Tom这么说,迟疑了一下,看见Echo依然亢奋,就决定逗她一下。
“是啊。”我拍了拍嘴巴,学着Tom做了个打哈欠的动作。
“今天这么累了,是该休息了。”
可是Echo并没有像我预计的那样和我纠缠,反而一哼哼说:“无趣,我找Steve玩去!”
说罢就走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因为Steve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
我看看Tom,他耸耸肩,对我苦笑一下。
我们聊了一会就各自回房间去了。走到房门口的时候正好见到Steve.他看着手机时不时发出一声惊世骇俗的笑声,笑完又恢复了无表情的状态。
我回头看Eric,他脸上的饭窝挂出了一张无奈的招牌。
“晚安……”我刚刚想要进去,结果被拦住。
由于Eric的房间和我们的房间是连在一起的,除了各自的房门,外面还有一个我们两个房间共用的二门。
Eric说他们老家有规矩,进房门前要脱掉鞋子,摆在门外。
“摆在门外?”我疑惑了一两秒,就把鞋子脱了,摆在门口,决定“入乡随俗”.
Eric还说自己没有带拖鞋,洗澡的时候要用我的。要说这个旅店设施一应俱全,唯独没有洗漱用品,肥皂拖鞋,果然是资本主义社会。
这个时候Tom就去拿他的给Eric.他在等的时候,屁股半个撑在椅子上,两只脚搭在我们的床沿。
他用完后,把拖鞋往我们屋里一踢,就回屋里睡了。
我在Tom之后洗完澡后回到屋内坐到椅子上,用吹风机吹干头发,问早已经钻进被窝的Tom:
“你姐这是真的不高兴了吗?生我气了?”
“的确,她是不高兴了,但不是针对你,她就这性格,爱认真,明天就好了。”
“是么?”
我嘀咕了一下,走到床边,看见对面山下低矮的老建筑群。这样的房子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实在是少见。我们居住的高楼和它们隔着一条马路,就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这不就像是鸭绿江两岸的世界吗……
(五)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进窗户,照到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的蓝天上有白云在飘。
我起身,走到马赛克墙面围成的院子里,然后又去享用了一顿简单的早餐。
这是我来到朝鲜的第三天,可是我仍然没有找到我的朋友。
我走过空荡荡的街道,呼吸着空气里淡淡的灰尘,及晨炊散发出的一种特有的,让人安静的气味。
晨曦依旧把一切染成了金色。说来奇怪,在记忆里我仿佛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小镇其他时刻的片段,仿佛这里永远都是早晨。
家家户户都种植物,还有一个孩子向着一个足球滚动的方向跑去。我跟了上去,渐渐离开了这个街道。
我顺着方向跑去,一直跑到了一片油菜花地,却早已见不到那个孩子,只看见田里有一个足球。
我走向足球,捡起了它。向四周环顾,仍是没有任何发现。
这个时候,我听见了自行车的铃声随着风回荡于油菜花地。循着声走去,看见一个老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孩子过了一座小桥。小桥下是流水,桥洞里还有拾荒人家。流水旁也是古老的木结构矮房。我回头再看一眼油菜花地,看见它一直延伸到那淡淡的,灰蓝相间的地平线。
我快速走过小桥,手里拿着足球。
“等等,小朋友!你的足球掉了!”
可是留下来的只有自行车铃的余音。
我于是往回走,想回到油菜花地去,可是我却在这些房子之间迷了路似的,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那条道。我在这些房屋里盲目地行走着,抬头看可以看见外面的蓝天,可是就是找不到出去的路。
这时我走到一处拐角,看见一个穿着军绿色衣服的短发小姑娘在小河边放纸船。我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这个时候我发现,她的后颈上有一条痕迹。
“你好,我迷路了,你能帮我吗?”
她转过头,看见我,清澈的眸子闪着光。眼睛据说可以传递感情,看着这双眼睛就仿佛是透过一碗淡墨看见碗底的纹理。
她莞尔一笑,露出两排细齿,和两颗小虎牙。
“当然可以!”
(六)
C城的早晨给我的印象不错,尤其是早餐。早餐非常好吃,每天早上醒来最高兴的就是将迎来一顿美味。
“我要一份奶茶。”我对柜台的阿姨说。
结果柜台的阿姨用一种像是看到了讨债鬼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眉毛紧压眉心,在脸上堆积出了像是积累了上下五千年历史的悲愤情绪。
Steve在我前面一个点餐,看见我后,过来用当地方言和阿姨又说了一遍,她才把票子给了我。
C城的方言,……
我领了票子就去取奶茶,吹了一声口哨,不让这糟糕的情绪转移到我身上,破坏了用餐的气氛。
早晨的空气清晰度很高,阳光照在窗外的海湾和高楼上,云也飘得自在。Eric又开始创造话题了。我们说了很多,有关音乐,有关篮球,还有关于性。Eric还乘此机会大秀他在乐队主唱的经历以及他的性爱生活。
当时那一桌除了Eric和我,还有Tom和Steve.Eric和Tom坐在一排,而当我又坐回到Tom边上时,发现Steve竟坐在我对面。
我和Tom加入到他的话题中,只有Steve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吃着饭,时不时忍俊不禁一下,叉子插进煎蛋里,流出了浓浓的鸡蛋黄汁。
他吃得很慢,他吃完蛋的时候我们已经吃完了。他放下手机,好像想找点话说,但是又把话和食物一起咽了下去。瘦瘦的脸抬起来看一看各自的餐盘,目光定在我的盘子里,又看了我一眼。
“为什么你吃蛋不流蛋液?”
我一看我的餐盘,又看看别人的,才意识到的确只有我的盘子里没有蛋黄汁。
“我是一口吞的吧,所以都流进了嘴里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结果又和口水一起咽下去了。
这时候Eric叫我和Tom与他一起去清理餐盘,回来的时候,我看见Steve还坐在那里吃,又拿出智能手机,左手拇指像雨刷一样在屏幕上来回刷。
我又坐回到他对面去。这个时候两个伙伴叫我一起走,我说等一下。
回头看着Steve.他首先抬起头来,之后眼神又从手机屏幕移到我身上。
“你不走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说:“你先走好了。”之后低下头去看手机。
于是我离开饭桌,走到餐厅门口,与两个伙伴会合……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打下了相当不错的人群基础。由于我擅长摄影,几乎所有人都请我帮忙拍照留影,还有人经常用手机或数码相机拍摄照片拿来请我指导,还叫我“大师”.本来Eric以他的歌声一直作为团队的焦点,但是现在焦点似乎转移了。
正如Tom所说,Echo早已不介意那天我的那句玩笑话,忘记了那天的不满情绪。这几天她总是找我说话,而这一切,都被Eric看在眼里。
“你拍的照片很不错啊,这些地方真漂亮!都是在哪里啊?”
“你去了这么多地方,旅游么?”
“流浪?为什么要流浪?”
我为什么出来流浪?这个问题,我也从来没有好好问过自己。
不过我还是就我知道的回答了Echo的问题。
“好的照片都是在做减法,把好的留在照片里,不好的去除,无所谓在那里。”
“我去这些地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没有目的的旅游,应该算是流浪吧……”
“为什么流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流浪。”
“为了你梦中的橄榄树!”Echo看了看我,看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但又感觉像是认真的。
我一时竟也讲不出话来。Echo笑了笑,又行走到霓虹的光晕中。
每当我孤身一人在外的时候,我的确不清楚自己流浪的目的,但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一个人。
清秀的短发,清澈的眸子像是一碗淡墨下多愁多情的纠缠曲线。
我不知道我为何流浪,但是我明白我为何不肯回去……
(七)
这个短发的女孩儿叫景城,一直生活在这个安详的小镇。那天她领我离开了那迷宫一样的巷子,回到了油菜花地里。
她总是喜欢看我照相机里的照片,看我一路的旅程。而我每次也都和她讲述我来朝鲜之前所经历的事情。她每次也都睁大了双眼,充满好奇地看着我聆听她所未知的一切。
我还教她拍照片。这里的风景很美,哪怕是有所瑕疵也没有关系。
我告诉她,摄影是减法,把所有的不快乐、丑陋、黑暗都剔除掉,把最美好的留下来,呈现给人们。
景城很喜欢这个爱好,拿着我的相机漫山遍野的奔跑,记录下她喜欢的风景。
有时候我悄悄地走到她身后,看见一挽披肩短发,纤细的双手摆弄着相机。
“拍到了什么好的么?”我一如既往地问着。
“没什么好的,一两张吧……”青涩的脸不自觉地侧过。
“我看看。”
相机的带子从脖子上取下掠过头发,带下了不知名的香气,露出了脖子上的痕迹。雪白的手掩着显示屏上被反射的阳光,掩着笑……
就这样,时光轮替……
在金色的阳光照耀的金色油菜花地里,景城问了我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和你爱的人被困在荒岛上,你若离开你爱的人就会死去,你若留下,你们就能一起在岛上生活下去。你是留下还是离开?”
“她不能选择离开吗?”
“就问你这个嘛,只是个问题而已,离开还是不离开啊?”
“我会选择离开。”
“为什么?”景城坐起来,看着还躺在地里看天看云的我。“她可是你爱的人啊!”
我一时竟不想再回答,但我还是说了:
“我爱她,不希望她死,但是我不愿意一辈子守在那个岛上。”
景城惊讶的表情中略带些沮丧,这种感觉让我不忍。
“她也可以选择离开那里,不一定要死守着啊。”
景城不在说话,又躺下来,看着天上飘动的云朵。
她问我世界上有没有永远不会变的东西,我没有回答她。她总是看着这里的蓝天,看一整天都不会疲倦。
而我没有告诉她,这里天上每一天的每一朵云都不一样。
后面几天我们依旧往返在满是油菜花的土地上,她也继续拍她喜欢的照片。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也是一个旅者。
我看见了万里长城。我梦见我走过了嘉峪关,走过秦岭,一直来到了长城东面的尽头。
也是这一天,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那个朋友。
于是那天我起来,想要去油菜花地找景城,想要问她一件事情。可是在通往那里的小径上,我遇到了那天遗失足球的孩子。他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他往一个小巷子里一拐,就消失了。
我由于好奇跟了上去。拐过小巷,看见拐角口围了很多人,好像是在开什么会。我挤过人群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看见那个孩子被围在里面,跪在地上。他的脖子上挂了一牌子,上面陈列了一些事件。这简直就是个批斗会嘛。
我刚到,会议刚刚结束,人们都散去了。孩子把牌子取下来,露出脖子后面一条深深的,粗麻绳的勒痕。我本想上前去帮这个孩子一把,可是他突然听见一声召唤,就把牌子一扔,朝着另一个拐角跑去。我追上去一看,哪还有什么小孩,只有自行车的铃声回荡在路幽处。
我回到油菜花地看见景城坐在地里,而我却还在想着刚刚所看见的一幕。
景城看见我来了,站起来对我说:
“今天你迟到了!”她的笑在风中回荡着,渐渐飘去了遥远的地平线外。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这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于是我问她:“我有一个朋友来了这里,我来找他回去,你能帮我吗?”
而景城却僵住了脸上的笑容,一滴泪珠从颊上滑下。她怔怔的问:
“你找到他就要走了吗?”
我于是不再隐藏心中的感情。
在宽阔的油菜花地里我也问了她一个问题:
“如果你和你爱的人被困于荒岛,他要走,你会怎么做?1、留他下来;2、和他走;3、留在岛上。”
而景城的回答很坚决,没有一丝犹豫:
“如果他爱我,我选2,如果他不爱我,我选3.”
而正是由于这个答案,我问了准备好的第二个问题:
“愿意为我选2吗?”
景城迟疑了一两秒,继而把目光投向了天上飘动的云。于是我也把目光投了过去。
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是把注意力聚集在这些云上面,还是注意着整个天空。至少我一直看着几片云,在我眼里这每一片云,于自身来讲都是独一无二。可若拿整个天空来看,“独特”这个概念就没有其意义了。
再看景城,她这个时候闭上了眼睛,风吹来,吹起了她的头发,露出了她脖子上的那一道痕迹……
然后她睁开眼睛,看着我说出了那3个字:
“我愿意。”
(八)
C城这个地方给我们的感觉开始发生转变。这几天我们阅读过这里的报纸,发现报纸里的内容全部都是极端负面的信息,几乎全是揭露社会的阴暗面,没有正面积极的报道。
我在一份官方报纸上看见一则新闻,内容是一位失业青年跳楼自杀的报道。头版头条上刊登出的评论却全是讽刺和嘲笑。这出人命的案子看起来倒是像个杂耍表演。
我和Tom在吃早饭的时候正好在看报纸。我看完青年跳楼的那篇新闻,实在是忍不住了,把茶杯往玻璃小圆机上一搁,咬着牙签说:
“这报道怎么这么负面啊,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Tom接过报纸看了看,把报纸反过来,用手指头在报纸上指出了一个关键词“外地”.
这片报道的大标题是“外地打工青年坠楼,C城省粮!”
我正在思考其内涵,结果早餐店老板用近乎于摔的方式把煎蛋放到我们桌上,并用当地方言冷冷地说了一句:“你的蛋!”
我在C城带了这几天,这里的方言我也能理解了。
“还好这厮没有讲其他废话,不然我听得明白,肯定不善了!”
Tom撇了撇嘴把煎蛋一勺送进嘴里,结果一条蛋液从他的嘴角流出。
“喂!怎么我吃蛋液就流出来了?”
我看见Tom用舌头舔嘴边的蛋液,样子十分滑稽,不禁大笑。把随身携带的纸巾给他递过去。
“呵呵,Tom吃饱了吗?”
“不饱!这里价格好贵,花了这么多钱也没吃到什么好东西。而且还不提供纸巾!”
“那我们先走吧,我那里还有些面包,等会路上给你垫吧垫吧。”
Tom擦去嘴角的蛋液,把桌上的奶茶一饮而尽,就和我一起离开了这里。临走前还说:“可不要反悔啊!”
离开时我们还对店里“赶走寄生虫”的宣传横幅竖了一个中指。
由于C城很富裕,每年都会有很多外地人想要去这里讨生活,希望可以挣更多钱,过更好的日子。可是现在C城经济日益下滑,远没有过去景气,C城的人就把怨气发泄在了这些从外地过来赚钱的人身上,认为他们占用了资源,导致了落后……
今天是我们在C城的最后一天,我们昨晚睡觉前商量了一下第二天的安排,说了好多,都不满意。最终大伙投票,结果是一起去迪士尼乐园游玩。
不过由于Echo的建议也不错,去C城后山的小海湾看海。Echo和Tom姐弟俩是在内陆长大的,从没有见过海。
而我也觉得这几天看了太多高楼大厦,也疲倦了,便举双手赞成,想换换口味。
我们就决定把这一项行程安排到早上。
“你把我弟弟骗去哪儿了啊?弄丢了你去哪找回来还我?”
Echo像狩猎物一样突然跳出来,倚在门口,笑嘻嘻地对我说。
“哪敢哪敢,贵府公子我怎么敢怠慢呢?我是带他吃饭去了。这不,完璧归赵。”
“败家玩意儿,旅店住客的打折早餐不吃,非要多花钱去吃外面的。”
“姐,还不是那阿姨的脾气太差啊!不然我们干嘛要去外面。”
我很感激地望了Tom一眼,Tom也偷偷地给我比划了一个剪刀手。
可是我俩心里都明白,在外面的待遇也不怎么样……
不得不说C城的海湾的确漂亮。驶过弯曲的盘山公路,看见高楼大厦渐渐隐在起伏的地势后面,向车窗的另一侧看,是碧海蓝天,以及金色的沙滩。我们就知道我们来到了C城的另一面。这里没有高楼,人也少,就像是个后花园。
在车上我和Tom坐在一起,一路上吐槽C城这个城市的种种。而Steve依旧独坐着,不过今天他没有看手机,而是看着远方海上的云。
Eric今天并没有在车上,他说迪士尼没有什么好玩的,不知去了哪里。由于少了他,车上安静了很多,弄得大家倒有些不适应。可是一路上也没有人做那个打破沉默的人。我们保持着这一份寂静,直到下车。
我与Tom同行,在海滩上走,最终在一个长堤上停下。我们靠在栏杆边,看着海浪拍打着堤岩碎开来,像是翡翠碎成了泡沫的戏法。
转头一看,正看见Echo在她一个女伴的陪伴下,倚着栏杆。她张开双臂,拥抱迎面而来的海风。海风中有淡淡的咸味,还有长长的马尾在飘扬,正像是她正亢奋的青春。看着看着,她也渐渐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切。
日光、海风、海浪、青春风里的女孩,还有她的长发,这一切看起来那么和谐。
我把她锁定在十字镜中,在她笑得最灿烂的时候,我按下了快门。她已经成为这海湾协奏曲里最美的高潮。
我心想:“这是我这次最好的作品了。”
似乎快门声被Echo察觉了,她转过头来看见我藏起了相机的小动作,不禁一笑,过来要看照片。她的头发上带下了不知名的香气,雪白的手掩着显示屏上的阳光,掩着笑。随后她又向沙滩跑去。
我看这里的风景也看了很久,等到了集合的时间,我们前去集合点上车。
在前往迪士尼的路上,Echo坐在我前面。她掀开窗帘让夏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惹得她身旁的女伴拿手遮挡。她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那眼神像是在目送。
是在目送谁的离去么?我朝着窗外看去,看见的是海湾,还有映在玻璃上反射出来的自己。
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睡得很甜,我能够看见阳光照在她睫毛上,跳动着光泽。
我突然觉得这种不知不觉的感觉很熟悉……
没过一会而,我们的车路过那个体育馆。当车停下来的时候,我对着它按下了快门。
(九)
我有一个朋友,他离开了我。可是现在我找到他了,他就在这里。这个朋友伴我度过了一十八年的时光,伴我生活在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国度。
他终是要走了,可是他依然在。
迪士尼真的是梦园,刚进入大门的时候还没有什么让人感到惊奇的:一个喷泉,喷泉的水池里还有很多米老鼠系列的雕塑。其体量与环境的比例和卡通片里的一样。
可是一旦走了进去,眼前所看到的事情就有所不同了。
到处都是身着卡通人物套装的工作人员,广播里播放着那些童年时期就经常听到的主题歌曲,没有一首是重样的。
很多室内的场馆都排满了长队,在我们排队的时候,还有很多穿着海盗衣服的大叔前来打劫。
大人们带着孩子来玩,排着长队,再加上天气炎热,包括我们都已经烦躁不已。
可是当我们看见那些孩子们和海盗叔叔在一起玩得开心的样子,也笑逐颜开,松开了紧缩的眉。
后来我们来到了一处树屋,那是模拟人猿泰山动画片里的一个场景。这是泰山父母的原宅邸。我从树屋的窗户中窥探里面的故事。树屋里的一切都是塑像,包括母猩猩和小泰山。在这里正是电影里的一段剧情:母猩猩怀抱着小泰山,带他重新回到了他的故乡的情节。母猩猩告诉他当初被自己救走,以及生父生母的种种……
这时候树屋的喇叭又响起了那熟悉的主题音乐,我不禁热泪盈眶……我也不知道我为何如此感动,不是因为它勾起了我回忆里的那部动画片,而是它带回了看这部动画片的时光里的点滴。虽然记忆已经模糊,可是由那些记忆触发的情绪还在。
我们逛了好几个馆。原本我是和Tom等几个男孩走在一起,可是从其中一个场馆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发现和他们走散了。我顺着路回去找了一遍,终是找不到。于是我也不再找了,我也知道大家在约定的时间会去大门口会合。而且,我们早已分别在各自的梦里了。
我也不去看那些主题馆了,而是漫步在人群中看着这些人,从他们的表情、眼神以及言语中窥探着这些“窗户”里能有限观察到的感情和回忆。
这个时候我在人群中认出了Echo,我上前问她怎么也是一个人。她不好意思地说她也走散了。
我哈哈一笑,便和她重新组队游玩。
我问她为什么走散了,而她回答说刚刚在逛纪念品商店,一时选礼物太投入了就把伙伴忘记了。
说完就拉着我一块去帮她挑选。
“这是要给爷爷的,这是奶奶的,爸爸的,妈妈的……”
她把家里三姑六婆,亲朋好友都数了个边,每个人手上都能有一个礼物,包括她自己在内,只剩下一个人的选不好。
我知道那是谁。
我问她那个人喜欢什么类型的礼物,她回答说他不喜欢花俏的东西,也不喜欢什么装饰物。
我于是站在满是礼品的货架上停留了片刻,想为她拿一拿主意。
Echo问我为什么不买些礼物回去。
“难道你没有在乎的人么?”
我有没有在乎的人?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不清楚在我的心里,“在乎”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而且有很多事情与我而言,意义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不一样了。
在我十岁那年,我的父母离异,常常是我跟随着父亲一段时间然后又去看望母亲,生活被扯得支离破碎。后来,也是在那一年,我离开了我所居住的那一所公寓,也和在那公寓里的生活、亲人、朋友,还有那里面的故事话了永别。我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那些被晨曦染成金黄色的房子。
几年之后,我回去看了这公寓一次。那一次是新年,大雪纷飞。房屋,地上都积上了厚厚的雪。
我被门卫发现,被驱逐离开了那里。我离开的时候,门卫关上了冰冷的铁门。而其实这一扇门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关上了……
“这个你拿去吧。”
我挑选了一只手表,质地朴素,其上还有一个迪士尼的Logo.Echo似乎很满意,拿过手表来仔细看了看,说:
“他肯定会喜欢,谢谢!”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在琳琅满目的礼品里单单挑中了这个。看见她兴高采烈地拿着手表去付账,我走回货架前,也拿了一只手表。
我决定也把它送给我在乎的人。
(十)
Echo还要继续逛逛,我就走到店外面等她。我坐在路边的花镜旁,看着孩子们在家人的陪同下欢笑着。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整个迪士尼灯火通明,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这个时候我看见Steve,我向他打招呼,他看见了,走了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你去哪里玩了?怎么也一个人了?”
Steve回答说他去看了几个场馆,有我看过的,而又有很多都是我没去看的,让我好生羡慕。而Steve说他只是一直都是一个人在逛,所以没有拖累,能节省时间,看的就多了。
我们聊着聊着,渐渐话题扯远了,说到了自己家乡的事情,谈及了各自的童年。我们说得越来越多,路过的行人也越来越快。我很惊奇为什么Steve今天这么健谈,到了后来简直变成他在讲述。
慢慢话题又更改了,也不知转折的契机在哪,他突然讲到了他的父亲。
一听到这个,我一开始懒洋洋的神经也瞬间立了起来。
他说他曾经一直责怪他父亲不关心家里,没有好好照顾他们一家子,而母亲也一直嫌弃他。最终,父亲被赶出了家门。
“我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离开家了以后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家里,家里太穷了,他就打各种零工帮助家里糊口,可就算是这样,妈妈还一直嫌他。”
我听了之后,感觉很难过,因为我也有一个父亲,也许在某些程度上我在他的父亲上产生了心理投射。
“那不是很好吗?你可以去找他和解啊。”
而Steve顿了一顿,说:“他去年就病死了。是因为积劳成疾……”
这个时候我们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刚刚想要说什么,他又开口了:
“从此,我离开了家。我没有了父亲,我就自己扮演这这个角色,挣钱打工养活我,还有尽一份帮助家里面的义务。你看,我的手机就是自己挣钱买的,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手机。”
他拿出了手机给我看,嘴角略微露出了一些得意,可是随即消逝了。
我问他他还有没有回过家。
而他回答说:“我再也没有和妈妈见过面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可是我能对他的感觉感同身受。他没有说一句表示后悔的话,可我明白,从他的话语中我感受到了自责,从他责怪自己母亲的语气中可以看出来。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恨他母亲,就像他之前并不是真的恨他的父亲一样……
这个时候Echo终于出来了,拿着大包小包,嚷着让我们帮她拎一些。
之后,我们一起去看了迪士尼的烟花表演。烟花绽放的时候,所有人都享受这瞬间的灿烂,好似时间被凝固住了一般。可是对于每一个人而言,被凝固住的却是不同时空的记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回忆过去。因为在回忆里,一切都不会改变。
Echo又看了我相机里的照片,看见那张体育馆表现出了欣喜若狂。
我看着她的欢笑,看着街上每一个人的表情,看着Steve.烟花的闪光照在这土地上,忽明忽暗,梦幻一般。每一次闪,黑暗过后的光明就像是一次久别重逢……
时间这辆列车没有车尾,可是记忆的列车却有。它不像时间一样,只能一直向前奔跑。
我好想回去,可是我已经回不了头。
最后我们回到旅店,已经接近凌晨。Eric早已等在大厅里,看见我们来了,就走过来拿出耳机来给Echo听一个东西。原来他今天去KTV唱了Echo喜欢听的歌曲录给她听。Echo听了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听,好听。”可眼神时不时向我们这里瞟。
听完后,她说了一声谢谢,把耳机和储存了歌曲的记忆卡还给了Eric.
Eric看着她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而Echo对大家说:“我们去买宵夜吧,最后庆祝一下!”
我们大呼赞成,一股脑儿冲回各自的房间拿钱准备出去。只剩下Eric一个人在大厅里。
等我出来的时候,Eric向我走来,问我借钱买饮料。我愣了一下,掏出钱包,刚想取出一张十元,他就把手伸进我的钱包里。我立刻合上钱包,瞪着Eric.
他还想拿,又被我拦住。
“Sam,给我啊,十元而已,不缺这点钱吧。”
这一次我决定不再姑息,因为我想要守护我起码的个人权力。
“你的钱呢?”我发出一声质问。
而Eric说:“这么抠门干什么,又不是不还你,看你这小气劲儿!”
“你的钱呢?”我再一次质问。
这个时候他不再说话了,其实我知道答案,都在KTV花光了。他还不放弃,继续向我要钱。
“没有钱不好喝水啊?”
Steve终于也忍不住了,走过来大声对Eric表示不满。这个时候大厅里的人多了起来,Steve的话和我的举动像是导火索一样,点燃了所有人这几日对Eric积累的不满情绪。
“就是啊!回去喝水啊!没钱就少摆阔!玩什么海派啊!”
Eric有些恼羞成怒,而这个时候Tom拿出了两个钢镚儿想要给他。而Eric对Tom说:“给你一个硬币,你和我一起去!”
一听这话,Tom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又羞又气。随即把钢镚儿扔给他说:“不用还了!”
Eric接过钱,转头瞪了我的衣领一眼,也不去外面,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转头看那一行人,看见他们庆祝胜利般的眼神,Tom看向我,对我摆了一个剪刀手,好像是表达敬意。
这些天大家都因为Eric欢笑,讽刺的是,这个时候也不例外。去楼下商店的一路上,大家还想聊聊天,可是聊了几句就觉得索然无味,就又保持着沉默。
我看见Echo一直都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明白,可是她也很无奈。她说过她不喜欢Eric.
“知道么Sam,我看见刚刚那个场景,我竟然也感到一丝快感。”
她叹了一口气,看着街上的灯火。
我走到她旁边,看见行人来来往往,飞速行走,眼睛盯着前方,只能看见侧脸。
高楼大厦下,一辆辆汽车也瞪着大眼,向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行驶,拉出了车灯轨迹,和钢琴键般的高楼一起演奏出这个城市特有的节奏。
想起这几天的经历,想起这几天的不满,想起Eric,想起Steve,我也不禁唏嘘。
我和Echo买完东西,在走回旅店的路上,看见一个乞丐在路边乞讨,路人视而不见。我们从乞丐身旁走过,想要做些什么,可是路人的潮流像是有一种引力把我们吸走,离开了那里。
C城的灯光,照在路人们的脸上,显出光怪陆离的奇异幻景,刹那间,我已看不清他们的脸,因为在我眼里,他们的脸已经全是清一色的阴影斑驳。
Echo又长叹一声,对我说道:
“也许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曾改变,是我们变了……
(十一)
又是一个金色的早晨。我被清晨的鸟叫声叫醒,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的蓝天上有白云飘过。
街上没有多少人,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都挂出了鲜绿色的植物。空气里满是晨炊的香味。
我走上街,拐进小路,走到了油菜花地里,景城已经在那里等我。她看见我来了,莞尔一笑,两排细齿上有两颗小虎牙。清瘦的脸庞在风中,在油菜花地里,就像是海浪里的一座小岛,岛上的鲜花盛开……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不知道多久。
又一天起来,看见的依然是空空的街,还有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屋子。
每次和漫步在油菜花地里,我总是很好奇油菜花地的尽头在哪里?
我问景城,那蓝色地平线后面是什么?她笑而不语。我继续追问,并表示我想要去看一看。
”不行,不要去!“
我问为什么,她不肯说。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又问我:”这里难道不好么?“
我看见她脸上出现的少有的认真劲儿,感到很惊讶。也为她这可爱相,我过去把她拥入怀中,轻抚她的头发,表示安慰。而她好像也回过神来,紧张的神经也松弛下来。僵硬的手脚也拥住我的身体……
那天和她分开的时候,我想送她过桥到小河对面,她的家,过去一直都是她送我。可是她依旧不肯,她坚持要送我回到大街上。可是那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坚持。到了最后,我只送她到了小桥边上……
天上的云飘着,日子继续过着,而我和景城也继续相约。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依旧是那个样子,门口停了一只小鸟,没停一会儿叽喳一声就窜向天际;又一天早晨,街道上走过了一队蚂蚁,不知道要搬家搬到什么地方;第四天,第五天……
终于,我开始抓狂。
我奔跑在大街上,想再找一个人询问一下情况。可是人们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我问了一个又一个,渐渐地,人们开始对我的举动感到疑惑。
”为什么这里每一天都一模一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时候人们开始围过来,对我指指点点。
我跑到一处拐角,看见那里聚集了一群人。那一群人里似乎有人认出了我,大叫了一声,向我跑过来。我发觉情况不妙,就往回走,正好碰上之前围在我身边的人。
我就像是一个核一样被围在了中间,人们用手指指着我,而此时的我仿佛是得了失聪症一样,只看见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
这时候透过人群,我看见一个足球向着街道尽头滚去,一个孩子又追了过去。
我突然感觉一个念头像花火一样闪过了我的记忆。我想起了什么。于是我挣脱了人群追了过去。可是当我追到油菜花地的时候,又不见了那个孩子。油菜花地里只剩下一个足球。
我过去捡起球,人们也追了过来。
我转头问:”我有一个朋友来到了这里,我来找他回去,你们能帮我吗?“
他们没有一个人回答我,脸上惊愕的表情变成了怜悯和同情。
”孩子,你的朋友没有来过这里。“
我听了这话,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头皮一阵酥麻。
”不可能!我看见他过了江!我追着他一直来到了这里!“我开始发狂似得呐喊着。
”他是不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对不对!是不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我依然坚持着,大声吼叫。
可是我也知道,他们根本就不理解我说的话。
最后终于有一位年长者开口了:
”你的朋友是谁?“
”他是……“
我努力回忆着,可是始终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他的相貌,以及我们的经历。我只知道他来了这里。
”我不知道……“我感觉突然眼前一黑,一种强大的无力感从心底涌起。我一屁股坐在地里,足球滚落一旁。
”原来是个疯子!“大家立刻改变了怜悯的态度,取而代之的是嫌弃和厌恶。
他们对我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一番,就各自散去了,留我一个人坐在地里面。
风从淡蓝色的地平线吹过来,吹过我的衣襟,吹过我的头发,继而吹向了远处不知名的地方。
我又抬起头,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我开始接受我的朋友没有来过这个事实。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那个朋友……
从头到尾留在朝鲜的只是我自己。
我走向足球,弯腰去捡,起身的时候看见那孩子向我走来,站在我面前。我把球交给了他,他接过球,就抱着它跑向小桥,他的爷爷在等他。孩子上了车和他爷爷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临走时,那孩子对我招了招手,自行车铃声飘过小桥,好像是对我说再见。没过多久,他们就消失在拐角处。
我在地里坐了一会,等到景城来了。她还没有发现我。接着她走了几步,四顾一下,看见我兴高采烈地说:
”今天你来的比我早啊!等多久了?“
我抬头看着她,看见了珍珠一般的眸子,竟一时无语凝噎。
景城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寻常,脸上的笑容退去,关切地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她,一直缄默不语,她便靠过来偎着我坐下。我们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真的很想就这样一直和她坐下去,可是不能够了。
这时风吹了过来。
”城儿。“
我终于开口了。
景城听见坐了起来,眼神在告诉我她想知道我心里的话。
”我找到我的朋友了。“
她听了之后,停了几秒钟,问:
”你要走了吗?“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话:
”你愿意跟我走么?“
景城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抿了抿嘴唇。然后她站了起来,向她身后的油菜花地退着步子。退了几步,她抬头看着天,又看了看地平线。双手有意无意地抚摸着长到腰部高的油菜花。
我站起,走到她面前说:
”你说过,你喜欢听我讲的故事,你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我带你去看!“
而这次变成是她缄默不语。我等着她的回应,渐渐等到风停了。我的记忆又慢慢飘远了……
”我喜欢看着这里的这片土地,这里的天,这里的云,它们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
景城躺在地里,手里拿着我的相机,翻看着一张又一张照片,这时候她翻到其中一张。这是一个乞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双无助的眼睛述说着无奈与绝望,行尸走肉般苟活着。而路人视而不见。
景城感到很惊讶,她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外面的世界为何如此残忍,她不喜欢这张照片。
而我答:”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风景都是美好的,都是自己喜欢的。我们可以用相机做减法把负面的剔除,把美好的留下。可是那些负面的依然存在,你不可能视而不见。“
听了我说的,景城不再说话。
我看她不说,我就继续拓展:”其实别人不去关心他也是正常的,他有手有脚,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可是他没有。天助自助者。他宁愿在无奈中挣扎,也不愿意挑战命运,做乞丐也不冤了。“
我不知道我说的话她有没有听进去。只看见她把相机轻轻递给我,转头看着这个田野。
其实这张照片的出处不在别的地方,正是在朝鲜。
我一直想告诉她,可是我没有,因为就算是我告诉她,她也不会接受。
柏拉图曾经幻想过一个乌托邦理想国的蓝图,认为那样的国度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没有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一切丑陋的东西。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其实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存在什么乌托邦。真正的乌托邦,只存在于我们的心里。
(十二)
低矮的平房,马赛克的墙面,金色的阳光,绿色的盆栽。眼前的一切和我初来此地没有什么区别,一切还是这么安详,平静,一成不变。
我最终还是在迷宫一样的低矮平房间的街道上找到了回去的路,那一天我最初踏上朝鲜所走上的路。
我回头看街道的尽头,没有看见一个追逐足球的孩子。
我向前走着走着,渐渐看见铁门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路上,凡是看见我的路人都过来问我:
”孩子你要去哪儿?“
我则回答我要离开朝鲜。
他们就不断地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要离开朝鲜啊?“
”这里不好吗?“
”不喜欢这里的阳光?“
”城姑娘呢?你不喜欢她吗?“
他们看着我,迷惑的样子好像是遇到了全世界最离奇,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继续,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最终我走到了铁门门口,看见那穿军大衣的大叔依然守候在那里,见我来了也不答话,打开了铁门。
我向铁门外面望去,和来的时候一样,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让人难测前路之茫茫。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景城。我想起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她在放一只纸船。那纸船顺着水流慢慢远了,最后消失在河道尽头……
景城最终还是没有答应随我离开,她离不开这里。
在刹那间我也出现了一种想要留下来的念头,可是随后又消失了。因为景城也不留我。
她从来都不和我讲她的事情,她的过去就像是那桥对面的深巷一样,神秘却让人着迷,不可触碰。那一天我想送她回去,她怎么也不肯答应。
她的脸在风中的油菜花地里,她的表情告诉了我她的坚决,就像是狂风巨浪中的孤岛一样,坚定地伫立。不知为何,这种坚定,让我心痛……
我在桥的这一头坐了三天三夜。起初看着巷子,后来我转过头去看这片田野。
来到朝鲜这么久,我感觉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这个地方。油菜花在风中摇摆,金色的阳光渲染着在天上乘着风路过的云。
这里的每一天的确都一样,地平线,油菜花。包括这里天空也都是一样,不曾改变,不一样的只是那些过路云而已。
于是渐渐地,我也想通了,也许对于景城而言,我就是那路过这里天空,这片田野的一朵云彩……
我终于迈出了一步,刚跨出铁门,那守门的大叔问我:
”你找到你的朋友了吗?“
”找到了。“
”那怎么没有带他出来呢?“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阳光底下一个抱着足球的少年。
我淡淡地说:”他想要留在这里。“
大叔轻轻一笑,把铁门关上了。关门的时候他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依稀地记得,好像是:”没有人能离开……“
在铁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突然感觉无比寒冷,不一会儿天上下起了雪,盖在桥面上,积累在铁门上。
我向江对岸走去,每走一步就回头一望。
我突然想起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个被金色阳光照耀的公寓,灿烂无比。我居住在里面。可是有一天,我永远离开了。
我也常常想要回去看它,可是不能够了。在梦里,我再度访问那里的时候,只看见一扇冰冻的铁门。铁门在我面前关上,封上了坚硬的冰雪,再也无法打开……
我走在冰冷的大桥上,渐渐过了江,回到了铁路,和孤独的,没有一个人的站台旁边。这时候我听见了一声汽笛,抬头看见雾里有一个光点向我移动,越来越近。那是火车的车灯。
我并不为朋友的永别而感到悲伤,因为我知道他不曾离去。他依然存在,他将一直生活在那充满金色阳光的国度。
只是我已不再属于那里了……
(十三)
”先生,请醒醒,醒醒。“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位列车小姐搡着我,我意识到又是一个早晨。
”先生,就快到站了,请您配合换票。“
我揉一揉眼睛,看见我身边铺位的人都已经下了床,坐在下铺,看着窗外。
我从缠绕在手臂上的包里取出了票子,与小姐的交换。
小姐说了一句:”谢谢配合,祝您旅途愉快!“就走了。
这个时候我好像还是迷迷糊糊的,没有从前一种复杂的情绪里抽离。
我从上铺跳下,看见窗外的稻田,还有远处具有层次感的,水墨画一般的丘陵,还有丘陵下各式的民房。风景正在变得越来越熟悉。
”回家了!“
我张开双臂,心里涌起一种感动,让我热泪盈眶。
等车到了站,下了车,我呼吸着家乡的空气,看着这里的一切,感觉很熟悉,可是又觉得陌生。我一时竟然仍觉得自己是一个旅客。
我走着走着,渐渐混进了人群里五花八门的颜色。
这个时候,我接到了Echo的一个电话。
”嗨,Sam,你现在在哪儿啊?还在‘流浪’吗?“
我告诉她,我已经不”流浪“了,我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不流浪了啊?怎么了,找到梦中的橄榄树了?“
这时我正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看见拥挤的人群相互推搡着,狭窄的空间回应着狭窄的人心。
我看见一位抱着婴儿的母亲,身旁还跟着一个孩子。
我站起来,把座位让给那个妇女,结果坐在我身旁的一位青年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那个妇女看见了,对我们感激地一笑说:”谢谢。“
她就抱着孩子坐在我的座位上,而另一个孩子则坐在那个青年的座位上。
我和这位萍水相逢的青年相视一笑,就各自找空档扶靠站立。
站在窗边,我观察到窗外天上厚厚的云层开了一个洞,一束金色的阳光照在大地上……
”Sam!你听得见我吗?Sam?“
我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回过神来回答道:
”我听得见。“
我顿了一顿,给自己组织语言的空档。
车上的声音太嘈杂,我必须放大声音,才能让对方听清楚。
”Echo……“
Echo听见了,也停下来等我的话。在说话的间隙里,我听见电话那一头传来了电波的沙沙声。
我隔着挎包的夹层摸了摸里面装手表的盒子,心里起了一股希望的涌泉。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在旅途中日思夜想的人。
于是,我对着电话另一头,千里之外的Echo说:
”Echo,我要回去找她!“
我已找到梦中的橄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