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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分明月在扬州

作者: 江凤鸣2013/09/12生活随笔

走进扬州的时候,节气已是白露。在这临近仲秋的月夜,天上没有云彩,格外澄净,深邃的夜空里,只有几颗闪烁的星星。“二分明月扬州梦,一树垂杨四百桥”.走进扬州,我不为那传说中倾倒隋炀帝,让他丢了大好河山、大好头颅的琼花;也不为寻访史志记载里,因皇帝娶妃,那曾令万人空巷,如今湮没无闻的田家巷,只为那轮旧时月,那轮月,张若虚诵过,杜牧叹过,如今依旧在二十四桥桥头的柳梢上挂着。

寄扬州韩绰判官

(唐)杜牧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样的诗意,这样美丽的意境,读罢,诗书放下,心却放不下。我知道一千年的时空是没法穿越的。即使能够穿越,又怎么与古人对话?但是,大唐的那轮明月还在,淮左名都扬州还在。古人尝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曾经是个奢靡的去处。那儿的竹林佳处、芍药桥畔、绿杨小巷,曾经有红袖倚楼。那儿有垂杨倒映、虹桥如画的瘦西湖,有美若天仙、温润胜玉的琼花,有“东南第一佳味,天下之至美”的淮扬菜,还有“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鱼竿”的郑板桥。

秋风带了凉意轻轻吹拂,便有竹叶稀疏地飘落。月光从枝叶间撒下来,水面上闪烁着粼粼银白。瘦西湖岸边的树木,隐隐地在水色的月光下挺身而立,拖着长长的阴影,仿佛当年吹笛玉人,拖曳长长的裙裾。月辉映照在人的眼帘中,清丽而柔和。千百年来,她一直就是这样的含情脉脉。白天残余的暑热,已经在银辉中化解,化成凉爽的风在树梢竹节间唱歌。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走进月光融融,水天一色的瘦西湖,我的心中多了个疑问:天下明月多矣,缘何三分明月,独给扬州二分?

扬州当地的朋友说,把天下明月划作三分,独给扬州二分的是大唐浙江诗人徐凝。徐凝为人低调,生平轶事很少。只晓得他是唐宪宗元和进士,做过金部侍郎。据说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曾去开元寺观赏牡丹,见到徐凝的一首咏牡丹的诗作,大为赞赏,邀与同饮,尽醉而还。可见徐凝当年诗名之盛。

徐凝是否在扬州做过官,史实已无可考,但他肯定是来过扬州的。扬州的明月一定是给过他深刻的印象。他的《忆扬州》,只有短短四句: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徐凝先生就用这短短四句古诗,写尽了扬州美女梨花带雨,令人梦绕魂牵的美色;扬州月色明丽洁净、独树一帜的可爱。先生以其走火入魔般的痴情,就这样荒诞地把天下月色分成三分,又将其中的二分慷慨地送给了扬州。自此以后的一千多年里,扬州人就把自己这座江南城市,代称为“二分明月。”

对于徐凝的慷慨,扬州人也不吝啬。作为回报,他们把扬州的一座城门,命名为徐凝门,把城中的一条路,命名为徐凝大街。隋唐以降,来过扬州的文人墨客如过江之鲫,灿若繁星,与之相比,徐凝称不上是最有名的诗人,却唯有徐凝享有这份殊荣。

同是送人二分明月,元代的大诗人萨都刺就远不如徐凝幸运。他曾在泉城济南写过一首《寄李溉之》的诗,其中写道:“天下三分秋月色,二分多在水心亭。”这水心亭正是建在济南城中的大明湖上。但是强悍豪爽、尚武阳刚的济南人,对这“两分月色”似乎没有什么热情,他们不仅从不以“二分月色”自诩,而且很快就忘记了萨诗人的美妙诗句。

这或许就是中原汉子与江南士子的不同吧?不一样的性格,不一样的情怀,决定了齐鲁大地所特有的豪迈气质,决定了他们自古以来对太阳神的崇拜,他们更喜欢象征蓬勃朝气的太阳。而扬州人深入骨髓的那种江南文化的贞静,那种温柔似水的品性,使得他们更喜欢清丽婉约的月亮。

走进一个小亭坐下,看月影在水面上轻荡,微微的风吹起圈圈涟漪,涟漪把亭影、树影轻晃。月辉长泻,湖水长流,沧海桑田,人事代谢,留不住英雄美人,留不住匆匆时光,唯有一轮明月,阴晴圆缺,留下悲欢离合的故事、传奇,供渔樵唱晚,村姑闲说。

扬州古称广陵,明代戏剧家王廷讷写过一部杂剧,名字就叫《广陵月》。“不意蓝桥重得遇,乘月色照婵娟。我和伊缘分应非浅,似延津剑会,合浦珠还。”说得就是唐代将军韦青与歌女张红红悲欢离合的故事。他们在广陵街头相识,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相谐似鱼水。却不料红红却被正在为唐明皇寻找宜春院歌头的李龟年撞见。那李龟年相当于今日国家歌剧院院长,听了红红一曲歌罢,惊为天籁,疑似仙人。

红红被招入宫,皇命不可违,两人依依难舍。那红红一入深宫,无计通音耗。“虽然龙楼夺锦标,不是我乌衣旧燕巢,愁只愁云孤月寡红颜老。”不由得掩袖长叹“我思想他的恩情,今生定难再会,真好断肠也!”

正当两人相思恨苦,无计再相见之际,“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爆发,唐明皇仓惶逃入蜀中。安史乱后,韦青辗转避难至扬州,却在月色下巧遇流浪的红红。两人在扬州邂逅,倍觉扬州的月亮比那长安月,更显皎洁和温柔。

走出小亭,我们在湖畔杨柳岸边漫步。月光如水,恬静而明朗。天上,亮光熠熠。眼前,水波涟涟。傍岸的荷叶上站着青蛙,小径的草丛里有寒虫清唱。远处,房影、竹影、桥影都沐浴在月辉之下,平林漠漠,轻轻摇晃,月光像是明亮的翅膀,一路飞翔,把月色伸展到朦胧的远方。扬州的仲秋月色,仿佛就是老庄思想的自然解说。清幽、淡雅、空灵、飘逸、辽远。

我们在湖岸上悄悄地走着,看月色下的芦绒、荻花在秋风中飘散。忽然,水中的小艇中,传出阵阵清幽古乐,哦,是琵琶、排箫和古筝的管弦乐。我们被这悠悠古乐迷住了,侧耳细听:“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听出来了,这正是与盛唐大诗人张若虚那首千古绝唱同名的古曲《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是扬州人。据说他一生就留下两首诗。而他就因为这一首被闻一多先生赞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的《春江花月夜》而“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扬州诗人张若虚,以他的丹青妙笔,自如挥洒。他诗中的月光消融了世间的五光十色,将大千世界浸染成银光色的梦幻,创造出一个神话般美妙的月下世界,让扬州的“二分明月”格外增辉生色。

幽美空灵的古乐,随夜风阵阵传来。我们的心被它带进清明澄澈的天地宇宙,进入一个纯净明亮的境界。仿佛看到,整个江南都沉浸在那迷人的月色中,波光粼粼,微风轻拂水面,月上东山,水流回旋,涟漪荡漾,繁星闪闪。一叶扁舟,摇橹撑篙,划破平面如镜的水面。

琵琶声由缓渐急,好似轻风阵阵吹来,花影层叠、树影婆娑、摇曳生姿、仪态万千、芳香四溢。水面上,逐浪推拥、连绵起伏,月影跳荡。水面渐渐空阔,水花四溅。展现出归舟破水,撸声欸乃,渔歌唱晚的景象。

琵琶声弱,古筝轻抚,一支独箫呜咽。那音色飘渺、悠长,仿佛归舟远去,隐没天际,月上中天、万籁俱静,月色下的水面变得安详而幽静。此刻,不仅让人想到“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意境。一声轻轻锣响,古乐停了。我们依然驻足湖畔,似有余音袅袅,余韵悠长而辽远。

一曲听罢,如痴如醉。我想说,扬州“二分明月”中,一分功在《春江花月夜》。濒临万里长江的扬州城,因为《春江花月夜》这诗、这曲,才让那一分明月,增色两分,格外温柔,格外皎洁,格外诱人发思古之幽情。

爱月、赏月、不独是扬州人的专嗜,自古以来,凡是有道行的文人学士,谁不爱慕明月的高洁?清人陈星瑞在《集古偶录》中说“月中花影、水中月影、帘中美人影,所谓三影也。吾独有取于水中月影。万物中,其气质之最清明者,在天惟月,在地惟水。水月合并为一,其空明清朗之致,于溪桥池畔,风轻雨霁之夜,此时之景况,殊足以荡涤胸中之邪秽,消融人心之渣滓矣。”

这段话,正可以表达我此时的心境。

让文人墨客对扬州月如痴如醉的,还有一个赏月佳处,就是二十四桥。据说桥身全用玉石砌成,桥栏雕花彩绘。相传隋朝时,明月之夜,有二十四个美人儿吹箫桥头,故名二十四桥。宋代大诗人欧阳修诗曰:“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取西湖十顷秋”.词人姜夔也写过“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的词句。然而,正史无所据,野史不可靠。历史往往会给人们开个玩笑。二十四桥,到底是一座桥,还是二十四座桥?至今成了一桩公案。对此,早在唐代,诗人杜牧就有疑问:“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历史上的二十四桥,至迟在清代既已不见了。现在瘦西湖上的二十四桥,是新近重修的,为得正是让人们有个寻找月夜之下,玉人吹箫的访古地。清末民初小说家李涵秋在《广陵潮》开篇就说:“扬州廿四桥圮废已久,渐成一个小小村落”.白天游过了,夜晚,我们没有再去登临二十四桥。想来,今夜那里不会有美人吹箫的。

扬州被称为月亮城,却绝不是温柔乡。“国存与存亡与亡,巍峨庙貌甚堂堂”.明末兵部尚书史可法在此独守孤城,之不可为强为之。铮铮铁骨、有血有泪,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今晨,我们登上梅花岭,走进庄严肃穆的史公祠,缅怀这位因抗清被俘,不屈而死的民族英雄。大堂之上,高悬“气壮山河”横匾,堂前两边有一幅楹联:“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哦,又是“二分明月”扬州人用这二分明月,彰显出史可法壮怀激烈的悲壮情怀与崇高人格的圣洁。

今夜月辉格外明,明月也照梅花岭。史将军英魂有知,此刻也应同赏扬州月。

哦,扬州夜,扬州月。月华如洗,高悬江淮。愿你永佑古城,精魄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