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经过了谁
时常看到一些关于离别的词句,印象中总有一些是抹不掉的。中有这样一句:我们要和这么多人告别,爱的,不爱的,一直在告别中。以前写了很多关于我爱的亲人的词句,苦涩或不苦涩的,终究摆平了那些想念。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想念那些我不爱的、在我的生命里只呆了一瞬的人,不记得容貌甚至想不起来名字,但我确认他们的确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并留下了一些东西。
在我很小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村里的一个“女疯子”,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精神不正常,但是村里人都是这样说的。她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经常性地在村里乱转。她会躲在别人家里胡言乱语,会在别人的草堆里面睡觉,会用草把自己埋起来然后在里面抽烟。村里的人见到她后都会将她赶走,因为怕吓到孩子,而她也只能在咋咋忽忽一阵后离开。小时候对她,我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我害怕她会突然从我家跳出来吓我,另一方面看见她被驱逐又觉得可怜。我也很疑惑她为什么不回家,明明村里说的她有丈夫和孩子。
又一次,她来到我家附近。我的大妈(在老家管婶婶叫大妈)是一个极为热情的人,她把那个“疯子”领进家里,陪着讲话,然后做了丰富的晚餐和“疯子”分享,最后她让“疯子”在家留宿。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疯子”不可怕,并且有些可爱。在第二天“疯子”离开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像大妈道谢,说了很多很多感恩的话。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疯子”了。再后来,听说她死了,在外面跑的时候死于车祸。
村里死了一个人,但似乎没有人悲伤。
到目前为止,我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学校度过的,所以对于同学的记忆占了很大一部分。
刚上学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是个胖胖的小小的女孩儿,有着葵花般的笑容。她很活泼,下课后和我讲话说笑,甚至晚点儿小游戏。我们会在一起做作业,一起吃饭,看不出来彼此有些什么区别。但时间总会让一些伪装现出原形,在我到8岁长高了一大截儿之后,我发现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小不点儿。她不再和我说话,不再一起吃饭,只是坐在第一排安静的看书做作业,尽管这样她的成绩还是不理想,而且动作也越来越笨拙。甚至连放学回家都要自己的弟弟背回去。我那个时候在想,她多好啊,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只记得上学的时候没有见到她,连桌子也都搬走了。老师似乎没有在意我们的惊奇与不舍,自顾自的讲课。后来我问了她的弟弟才知道她的家里不让她继续读书了,他们认为那样长不大的孩子读书没有什么用,尽管她哭着喊着要上学。在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那个可爱的女孩儿,连消息都没有。
是在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叫“侏儒症”的东西的。
不知道小时候自己是不是有强烈的排外情绪,对于转校生总是没有什么好感。
那是一个来自松滋的小男孩儿,被寄养在姨父家里,上学的时候还是满口我们不大能懂的方言。我不记得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他非常的调皮,整天被老师找,而且成绩不好。他总是会做很多的恶作剧把那些胆小的女生吓哭,会在课上讲话,拖交作业什么的,这些在我们小时候是被认为穷凶极恶的,所以他不受欢迎。我们时常和他打架,他也不哭只是很生气的样子。后来我们还是继续打架,甚至开始疏远他。记得有一次他把一个小女孩儿弄哭了,结果那个小女孩儿的妈妈到学校去给了他一耳光。我还见过他的姨父使唤他,打他,他不哭不说话,只是眼神愤怒。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家长。
现在想想我们当时多么的不应该,他只是在努力地适应环境,即使在一个被孤立的情形也是如此。后来,初中的时候他从二楼跳下来逃出学校想自闯天下,然后被学校开除,最后杳无音讯。
如果当年我们给予的不是冷漠而是温暖,他会不会变的不一样?
第一次接触到自杀实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一个我认为还算不懂事的年纪里。
五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个小孩儿姓鲍,是个有些虚弱但又有些暴戾的男生。他似乎没有办法接受一丝打击,一旦打击到了就会如同山崩一般凶猛的暴力和狂吼。理论上,我认为他是一个在情感上有缺陷的孩子。
印象最深的是又一次一个女生有几句话激怒了他,于是他们从吵变成了打。然后我看见那个女生捡起地上的板凳砸向他,但他躲开了,碎掉的只是身后的一片玻璃。我第一次看到人在生气的时候眼睛是血红的,鲍拿出了随身带的小剪刀刺向了那个女孩儿的太阳穴。世界一片血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的场景,好在那个女孩儿并无大碍。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看见鲍哭泣,很伤心很伤心的哭泣,仿佛他已经意识到全世界将要把他抛弃。
一个午后,我看见鲍在校园的一段围墙上面行走,摇摇晃晃。我以为是午后阳光刺眼的缘故,但我又立刻清醒的意识到不是。鲍病了,绝对是病了。我们几个同学讲他抬到了医务室,看着医生打电话,看着救护车载着他离开。一直等到他回来后我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尝试自杀,吞服了很多粒安眠药,只是不巧的是被我及时的发现了。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他会不会恨我。
从医院回来后,他意外的和我们很合,玩耍说笑,直到一个夏日的午后。那天,我看到了骚动的人群纷纷向我们学校旁边的小池塘跑过去,很慌张的样子。我依稀听见他们说“鲍跳水自杀”。那个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但是被另一个同学救了起来。我又一次看到他哭了,不知道是功亏一篑的伤心还是被人关心的感动。之后,他便退学了,学校不敢再收留这样危险的学生。
几年后,从家长那里得知,他已经去世。
从那以后,我不再对死亡感到恐惧,但对情感的缺失极其敏感。
初中的时候我基本算是一个乖孩子,学习不错,活动积极。同学们关系不错,老师也还算喜欢。但我喜欢和那些被老师称为“坏孩子”的学生呆在一起,因为比起那些好学生,他们要单纯和善良的多。
初三的班主任是一个极为暴戾的人,他若不高兴就会打学生,所以“坏学生”总是很悲惨。我所记得的有一个叫平安的孩子,学习不好但是生性活泼。班头会在他犯错后用脚踢他的后背,尽管生疼但我看他的时候他一直在笑。或许是出于少年的自尊和倔强,不如意也还是会笑。还有一个叫金晶的胖乎乎的男孩儿,学习成绩也不好,但是乐观。金晶会毫不吝啬的和我们分享他所有的好东西,无论怎样都是灿烂的笑容。他们的日子过得实在不好,被老师惩罚,当众挨骂,留堂作业而不能吃饭,开大会是反面教材,找家长,被很多人忽视。我想我要是他们的话一定没有办法熬下去,没有办法在那样的夹缝里面求生存。
初中毕业之后他们全都出去打工了,或许还是生活在底层,但我想他们的生活肯定很阳光。我在觉得累的时候会想起他们,会像他们一样试图找到阳光,因为他们,我明白了心安定了,世界就没有所谓的苦难。
当这些现在被我怀念的人都从我生命里面走出去了之后,我也走出了那个山村,开始了漫长的求学时光,从小县城到大城市。
这期间我遇到了很多不同的孩子。聪明的。笨拙的。狡猾的。善良的。友善的。乖巧的。跋扈的。以及其他。我还是或多或少能够讲出一些关于他们的故事,好听不好听的。但我不再期望记得他们,不再想有欲望把他们的故事梳理讲述出来。我的小小世界在不断地扩大,直至人来人往,直至车水马龙。
好多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我如同街角的一家商店任其驻足,任其筛选,不在意他们带走或留下什么故事。这些人都以雾化的面孔出现,看不见,识不清。或许还是时间过得不够久,他们没有办法沉淀。等到十年或是更久,我或许会再次提笔,写出这些人的故事,来纪念现在经过多人。
只为纪念,别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