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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作者: 丛丛2011/03/25亲情文章

我最深的记忆是从五岁开始的,那年冬天,天上还飘着零散的雪花,县医院的人通知爹快点将下个疗程的医药费交齐,否则就将病重的娘抬回家去。

爹掏遍了口袋里的零钱全部都放到了娘平躺的身上,想了一想,又将手上那块老表给摘了下来凑了进去,然后双手合着跟拜佛一样拜着医生说我身上就这些了,医生你先治病,钱我立刻回去凑你看成不成?那个医生却面无表情的说不是我不让你这样,而是医院的制度就这样,你先拿钱,咱再治病。

看着医生将要走开,爹一把就抓住她的白大褂,顺势就跪了下来,说医生,钱有时间就能凑到人可等不得啊!爹说着就用另一只手压着我也跪了下来,说娃也求你呢!你行行好吧!娃她娘等不得啊!

那个医生慌忙将白大褂从爹手中给拽了出来,上面浅浅淡淡的留下了爹的手掌印,她皱着眉头向后退了几步,对着爹说你怎么随便拉人啊!真是的,你赶快凑钱吧,人可是等不得的。说完,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娘躺着的简易病床。

爹叹着气站了起来,将我抱到娘的床上坐着,让我看着娘,他再去求求人。我不知道那天爹到底跪了多少人,因为爹除了下跪再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求得这些人的怜悯,可是,那天晚上,爹和我还是用拖板车将娘拉出了医院。走出了大门的时候,爹回头看了一眼,他说为什么这人民医院就不救人呢?!

娘的身体已经极不好了,现在想起来那大概是突发病的一种,病来的快,又厉害,娘一下子就憔悴的像是老了十岁,寒冬腊月天里,爹将家里那床最厚实的棉被盖到了娘的身上,让我坐在板车旁边,自己拉着我们走山路回村子。

我学着爹握着娘的手放在自己的怀里。她的手上全都是骨头,硬邦邦的,我说娘,等你病好了一定要多吃点饭。娘只是笑,虽然天黑我看不到她的笑容。前面的爹听不到娘的声音,只能不断的大声说话来留着娘的精神,他说着家里的猪羊,说着来年的庄稼,说着我再两年就能上学了,说娃她娘,你就是要死也死在自己的窝里啊!

娘一直没有声音,隐约间我看得到她的嘴唇缓慢的在动,我将耳朵贴了过去,可是依然是听不到。娘只动了一会就不动了,我依然安静的坐在车上,看着爹宽阔的肩膀上紧绷的绳子,娘的手却越来越凉,我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暖不过来。

到家的时候,爹先是将我抱了下来,然后才将娘抱进了屋,我跟在后面,还没走进屋就听见爹如打雷一般的嚎声,爹喊着娃她娘,你怎么走的那么早啊!

我愣愣的站在院子里,被随后赶过来的邻居婶子拉进了屋里,爹依然在哭,看到我进来,爹突然抱紧了我将头埋到我的肩膀那里说,娃,你娘她不在了。冬天里,我穿厚实的棉袄,可是泪水依然浸透了,一片的冰凉。

而后的两年,爹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每日的做饭洗衣种地喂那些的牲口。他不爱说话,也不跟村里爷们聚堆,只是每天晚上的时候会喝几口最便宜的烧酒。然后就躺到床上,打着呼噜睡到天亮。

一直到我七岁的那年,隔壁婶子帮着爹从临村领回来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那天的爹格外的高兴,专门系了一条大红色的腰带,杀了一头猪,炖了满满的一大锅肉,请了亲朋好友吃了一顿。吃饭的时候,那个女人让那两个孩子叫爹,他们乖乖的就叫了,爹高兴的一个人给了十块钱。等到叫我叫娘的时候,我躲在角落里说我娘在村西头埋着呢!爹的脸一下子暗淡了下来,将我抱进了怀里,而那个女人则在一旁灿灿的笑着没有答话。

很快的就到了那年的九月,我和后妈的女儿都要上小学。后妈专门跟爹商量说是一家三个孩子都上学肯定供不起,说让两个女娃在家干活算了,大小子学习好,供他就成了。

大小子就是后妈带来的儿子,大我三岁,上三年级,每次都考前几名,这次是第二。爹没有吭声,后妈说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倔强的说如果我上肯定能次次考第一,比他强多了。爹说你闭嘴,装了袋烟就出去了。

我看着桌子上的他们一家人,赶忙也跟着溜了出去。我不知道爹为什么不同意我上学,可是我知道只要上了学才会有钱,有钱娘就不会死。这些都是小学校的老师说的,连邻居家的婶子说起我娘的时候也这样感慨。我想求求爹,可饿着肚子在村里转了个遍也没找到爹,却转到西头娘的坟地那,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委屈,我哭着跟娘说爹不是我爹了,爹不让我上学了,爹偏心眼了。

娘的坟在人家的田里,挨着出村的土路,我在这边哭,村里的人一下子就都全知道了,爹不一会就跑了来。他到的时候,我正哭着唱小白菜没人疼,这个是娘活着的时候教我的,她跟我说娃啊,你可要听话,要不娘生气走了,你就没人疼了。可是我听话了,娘却再也回不来了,我真的成了小白菜了。

爹不由分说的拉起我来,我以为他要打我,却没想到爹将我抱到了怀里一起跪在了娘的坟前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二次看见爹哭。一次为娘,一次为我。

回到家里以后,爹对着后妈说两个女娃也干不了什么,让她们都上学吧!咱俩多每天多忙活一点就出来了。后妈没有说什么,同意了。然后那年的冬天农闲的时候,爹开始到外面找活干,帮小煤矿里挖煤,一天五块钱,包两顿饭。

就这样,一直到了我小学毕业考初中,我依然不肯叫后妈娘,后妈对我也就始终冷冷淡淡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那年正好也是大小子考高中,我们两个都是班里的第一,我考上的是县一中的初中,大小子是高中。

爹拿着我们的入学通知书足足喝了两天的酒,一个劲的说真争气,真争气啊!我和大小子在家里跟猫一样,半点动静都不敢出,生怕让爹烦了心,不给学上。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爹才把我们三个孩子都叫到了跟前,爹对着后妈的女儿说娃,你没考上就别怪爹了,爹实在是没钱供你再读。然后对着我们两个说家里只能供一个,我的身体这几年也磨的差不多了,家里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和你娘商量了一下,还是抓阄吧!谁抓上谁上好不好?!

我和大小子相互的望了望,都点头答应了,然后娘就从屋里拿出了一个竹筒子,里面放着两个纸团。后妈说大小子你是哥哥你先抓吧!说完也不等我同意就把竹筒子伸到了大小子面前。大小子从里面拿出了个纸团来。后妈说快打开看看,却不将另一个纸团给我。我顺手就把竹筒子抢了过来,趁她们反映的时候先把里面的纸团打开了,里面写着两个字,上学。

我将纸条给了爹,我说我抓到了该我去上,大小子那么大了该去打工了。后妈却一下子疯叫了起来,说不行要重抓。

我早就明白了是什么事情,我说为什么要重抓,还是你根本就写了两个上学,让大小子来抓?!你才是作弊!串通了我爹来骗我,我就知道没有娘的孩子没人疼!爹都靠不住!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去看爹的脸色,发现爹竟然眼红了。我突然有了种报复的感觉,我知道自己讨厌爹对别人的孩子这么好,因为后妈对我根本就不好。我没有新衣服穿,好吃的也不会给我留着,爹明知道却从来都不说,上学的时候也不偏心我。我知道我是在刺激爹。

后妈看到爹的眼红了,也闭上了嘴拉着两个孩子回了屋。我也不敢留在那里,只好一步一步的走回自己屋里去,进屋的时候我又回头看爹,发现他哭了,那泪水在腮上一闪一闪的。我知道我又惹爹哭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却总也睡不着觉。爹依然在外屋呆着,根本就没有挪动过。直到外面的大挂钟敲了三下的时候,爹才拖着鞋趿拉趿拉的走进了我的屋。我没敢睁眼睛,只能闭着眼装睡,爹就坐到了炕沿上。我感觉的到他粗糙的手不停的摸着我的头发,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对不起,娃,爹对不起你。然后才回屋睡。

爹走后,我一个人勾着身子躺在炕上,忍不住的哭了起来。我终于知道那晚娘走的时候嘴里在说什么,她也在说对不起。她觉得对不起我啊!

然后家里的决定是我和大小子都上学,爹出远门去打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爹到底在干什么能挣多少钱,但是我知道一直到我上了高中爹都是在打工。大小子的大学学费还有我的高中学费压的一家人喘不上气来,每个星期我回去,却只能带回一罐子咸菜。

每当中午我啃着咸菜就馒头吃的时候,我的同桌就会问我要不要去打工。我知道他说的地方是县里很出名的一个酒吧,他是音乐生,就在那里唱歌,每天有对我来说相当不菲的收入。我每次的回答都是我只是没事乱唱几句的,什么都不会。他却说我绝对可以,因为我的声音相当的纯净。

一直到这个问题我们讨论了不下上百次,爹突然从外地回来却没带回一分钱的时候,终于被我开始考虑了。因为爹垂着脑袋说工钱被工头带跑了,一分钱都没给他们留下,一年的活白干了,路费还是遇到个同村的借了点钱。

我突然明白这里面的危机,大小子在大学还能贷款,可是我却面临着辍学了。那天下午的时候,我专门等了个没人的时间,跟同桌说我要去唱歌。他很惊讶的问我同意了,我说是。

这一切当然都是隐瞒着所有的同学和老师的。我开始说我要呆在宿舍里学习而不去上晚自习,手头却真的渐渐宽余起来。可以不用天天吃咸菜,甚至可以去买自己喜欢看的小说。就当我觉得这种生活可以自在到我高中毕业的时候,那天晚上爹却找到了酒吧里。

穿着土蓝色粗布褂子的爹跟那里的霓红闪烁一点都不协调,我站在舞台上老远就可以看见他气冲冲的到处乱看,仿佛在寻找什么人。直到他看到了舞台上的我,才几大步的奔了过来,想要拉我下台。

我慌忙的将麦克风交给了同桌,自己下去拉着爹就想往酒吧外跑。爹却不肯,爹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爹说这不是好人呆的地方。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为什么要呆在这个好人不来的地方?我也想问自己,可是没有人可以替我负担。我撒气似的对爹说不唱谁来供我上学,难道还让我抓阄吗?我没有娘来帮我!

爹一下子就愣住了,然后他长满老茧的手慢慢的松开了我白色的演出服,就像当初松开了那个医生的白大褂一样。他诺诺的说我在外面等你就走了出去,步履蹒跚,隐约中,可以看到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等我从酒吧出来的时候,爹就等在外面,看到我,慌忙的迎了上来,抖抖唆唆的将手中的手绢打开,里面零零碎碎的居然全都是钱。爹拿起了我的手,将它放到我的手里,用那浑浊的眼睛望着我说娃,别再唱了,爹会给你挣学费,爹不会让谁欺负你的。

那个时候我真的好想哭,可是我没有哭,我将钱打翻了,我听见那些钢蹦落在地上的声音也看见爹的脸变得通红。我冲着他大吼我说初中能挣,高中能挣,我的大学学费也能挣吗?我不会上到高中就停的,我要有出息,我要有钱,如果有钱,娘就不会死在回家的路上!我看着他的神色迅速的暗淡了下去,浑浊的眼里充满了泪,那么久了我都没有仔细的看过我的父亲,他只有40岁,头发却花白了,眼角的皱纹根本就数不清,皮肤晒的那么黑。可我却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年是我的高一,从后的两年我都没有见到过爹,大年三十也没有,后妈说爹在打工,一直在打工,打工给我凑学费。后妈这些年也平淡了许多,儿子上大学,女儿嫁了人,她对我再也不那么冷淡,反而就像是亲生母亲一样开始谈起了心事。

接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天,后妈不知道为什么说起了爹从来就没有不想让我上学过,他是个好人,总怕对她的孩子不好,所以反而对大小子他们偏了点心。爹那么硬的汉子每次说起我来却都哭,爹说是他对不住我。因为他没有本事,我才去那里唱歌的。我想插口,可是后妈却不让我说话,她说早些时候她总怕自己跟孩子吃了亏,总是动点小聪明来扣吃你爹,可是却不知道把他逼到了什么地步,那么多年了,他就你和大小子考上学的那次喝过一次酒,其他的时候,什么都省下了。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让你上学,他就不那么苦了。

我看着后妈,她的眼里有泪,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说你怎么了,哭什么,今天我领到通知书啊!呆会你去村上给爹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让他也高兴一下。

后妈却说是该告诉了。说完就起身从家里放被子的柜子的最底下翻出个小包了。后妈将它放到了我的跟前,她说娃,这是你爹给你准备的学费。

我看着那么厚实的一个布包,赶忙将它打开了看,却真的是一百一张厚厚的四打。我问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后妈却真的忍不住的哭了起来,她说这是你爹的卖命钱啊!娃啊!你要好好学啊!我的脑袋一下子就哄的一声,根本就不能思考了。我拉着后妈说什么卖命钱,什么卖命钱,我爹呢,我要跟他打电话好好问问他。后妈却说娃啊,你要挺住,你爹他打工出了事,已经走了两年了,这是人家给的赔款啊!

我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后妈的房间,两年,两年前我在酒吧对着爹说他挣不到我大学的学费,可是爹却给我拿命挣到了,那些钱就在我的手里,沉甸甸的,爹用命来告诉我他的女儿没有人能欺负啊!

我去了村西头,两年了,我都没回来看过,娘的坟上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旁边立着座新坟,上面刻着几个字,黄大石。这个我从来都不肯对别人说的名字,我从来都觉得太过简单直白丢人的名字,我冲着它不停的磕着头。

我痛哭着说对不起,爹,对不起,是女儿的错,是女儿的错啊!可是爹却再也不能回答我,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在那天晚上我冲着爹吼出那句话的时候就晚了。爹是带着对我的内疚走的,带着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的那句刻毒话和对自己的自责离开的,我想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我那寡言的父亲,让我如何来还你这深沉的父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