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漂泊的青春能有多美丽?
一个大风小雨天,朋友托我定一块生日蛋糕,他嘱托说够两人吃就行,于是感觉责任重大,遂特意打听到公寓附近最好的饼店——马里奥。
打伞顶风行至门口,推门而入的瞬间,早上十点的马里奥很温暖。我习惯性地望向柜台,却不见咨询对象,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自门的右边传来:“要什么?”我转过身去,发现是一个女孩子,店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
“你们这儿最小的蛋糕有多大?”我边把伞放下边问。
她引我到她刚出现的玻璃柜前了解情况。我看了看,估摸着太小,便询问次小的有多大,连着问了两遍,她始终没听懂“次小”是什么意思,我只好指着最小的蛋糕解释说:“就是比这个稍微大一点的。”她立刻会意地指给我看。我问了些细致的问题,她一一作答,只是态度冷漠了些,缺乏服务生应有的热情,我便敏感地寻思,是不是自己的声音或语调不够友好柔和。
我平素里很在意服务生的服务态度,我认为这种在意是人之常情。每个人站在不同岗位,或者在不同的语境中出现,都应该选择一种符合其时其地的面貌示人,从一般意义上讲,这是人际交往最基本的技能,而从我推门进去的那一刻,女孩的表情和语调显然更关乎一种职业素养。所以,女孩子的态度让我有些不快,尽管我尽量克制着自己的不满,但还是感觉有表露出来的冲动和趋势。
确定了基本情况后,她走到柜台后面拿给我一张单子,随后,一个接近中年的男人走进门来。他要一张饼,也许是买给女儿的,因为他很急切地想知道能不能热一下。男子连着问了三遍,可女孩一直默然地盯着塑料袋,自顾自地包装,男子有些不悦,提高音调道:“我问你话呢,听见没?”
当女孩子将饼取到柜台时,我早已经填完表,鉴于她先前的态度,我开始对这并不太长的等待,有了一丝近于埋怨的情绪。男子多次询问期间,我仔细打量着女孩子的形态举止:十八九岁光景,中等个子,束着头发,面颊微红,眉目清秀,脸蛋匀称玲珑,但说不上有多漂亮。
如果单看她干净的脸和眼睛,总会觉得那冷漠有些若有若无,我便暗自臆测,那冷漠里该有源自内心的不愿和不得不有的隐忍在交织。她的语调传达给我一种直觉——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对出现在店里的陌生人总有着某种抗拒。不知怎的,有了这些观察,反倒觉得一以贯之的冷漠跟她的眼眸、脸蛋、面色很配,而她身上的砖红色的棉袄似乎也相得益彰起来,有着说不出的干净整洁。
于是看着男子微怒的脸,不免为女孩担心,可她依旧默然,紧张的脸显得更加通红,眸子里有些许慌乱。幸好她的同事在这时及时出现,女孩便将手头的业务推给了她,走过来接过我早已填好的单子。我依旧打量着她,刻意让语气和眼睛变得柔和,这时候我感觉她的态度也慢慢温和起来。
回公寓的路上,我莫名地想象着一个场景:在这个雨天的下午,那个女孩子打着伞在雨中急切地奔向银行,赶着给家里汇款。这想象出来的一幕并非毫无端由,因为她让我联想到一个表妹。
表妹辗转异乡多处打工后,在家乡的小镇上一家生意红火的商店里做着跟她一样的工作。去年寒假回到镇上,刚下车她便在柜台后面认出我,去年的冬天比往年冷了许多,她脸上又生了冻疮,致使她的脸蛋由一贯的微红变成了暗红。如果没戴手套,她的双手将同样触目惊心,这一切,往年我已经在她二姐的脸上和手上见过。
表妹家一共三姊妹,老大、老二都比我大,老二和老三小学毕业后两年,就跟村里的几个女孩子结伴南下,在发达的制造业养活了大批农村剩余劳动力的广东一带,靠着每月几百块钱的微薄薪酬维持家用。我那时还未如现在一样,对大城市有切身的理解,很难知道老二和老三在南方的情况,我羡慕他们可以那么早就见识到城市的风景。但我后来才明白,其实她们所代表的群体也是当下的中国城市里的一道风景,那风景被数番从报端的“粗制滥造”搬到春晚的舞台,精心修饰一番,再呈现给全国十几亿观众。
一个女孩子,在大城市要养活自己已然不易,每月寄往家里的也就很有限,岁末回乡,但求能过一个相对往年丰盛的新年,于是我开始明白,就这样走出去其实并不值得羡慕。他们经常打电话关心我家的情况,很多次我接过电话的时候,最关心的总是“工资涨了没有”,而他们对我最大的嘱托总是“好好读书”。
几年之间,老二和老三曾去过三四个城市,但似乎都难以看到希望,所以有些月份也呆在家里或者在镇上的店面打工。大姐在初次外出打工不到一个月之后,回到家乡镇上租了门面,开了理发店。大表姐找了个会赚钱的表姐夫,跟着去了他所在的工地,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快满一岁的儿子。
我时常感叹大表姐命好,至少现在可以专心养孩子,而且不用担心这孩子的成长。然而,其实她也只是跟村里的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初中甚至小学毕业就外出打工,无论挣多挣少,有工资可领,就很满足,年龄到了,嫁一个好人家,而所谓的“好人家”也只是相对而言。她们区别于母亲一代的似乎只是结婚前的岁月,婚后则有着大致相同的轨迹。
表妹家三姊妹正应了传统的养女观念,孝顺和勤快是他们的最大的特点,可惜这并不足以带来每个女孩子都曾期待过的命运。但也许她们早已知晓了这种命运,所有的漂泊只是为了本分地走过迷雾,达到一个不再需要漂泊的站点,然后安于宿命。
也有不安于出身的女孩子,在不为人知的经历后误入歧途,做了不守本分的行当,但最终也都若无其事地嫁了。这种“不为人知的经历”很多时候也会被当做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道消息,在乡间的日常闲谈里流传。也有差点被“不为人知”的女孩子,初次到大城市便经历了繁华空间里阴暗角落里的恐惧,最终从贩子的卑鄙伎俩中逃走。
也许生在另一个时代,不需要如此漂泊,但这个时代给了这样的漂泊者希望,有些甚至夹杂着可怕的诱惑,但最终又都回到漂泊前的原点。这样的往返让人总想诅咒什么,但不漂泊又能怎样呢?漂泊是她们行走在这个时代的无奈,由不得不上路。
既然如此,与此做这些不痛不痒的感叹,还不如等待一个机会,再去那家饼店定蛋糕。上个周一的上午十点,那个女孩子在值班,希望另一个周一的上午,她还在那里工作。也许我会找个由头告诉她:“我是农村里来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