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河畔旧事
1
远远地望去,屋门前的林场河隐隐约约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夕阳的笼罩下,河面不断地变化着色彩,鲜红,深红,紫红,暗红。
禾场上,狗伢曲张着双腿,右手缓缓扬起纸板,然后猛地向下一拍,我的纸板险些翻过来了。
看到狗伢的屁股一蹶一蹶的滑稽样子,不知怎么的,我乐不起来。
"狗伢。"我捡起地上的纸板,站着没动,低声说道。
"嗯。"
"明天我要上学了。"
"哦。"
"今年你上学吗?"
狗伢好像点了下头,抬头望了望林场河,却又摇了摇头。
"上学后,还与我打纸板啵?"他不舍地问。
我想了想,学着他的样子,先摇了下头,紧接着便点了点头。
狗伢笑出两颗缺门牙。很好看。
夕阳缓缓落下,母亲从生产队收工回来,朝我们看了看,把锄头竖在墙角边,轻轻拍了拍裤腿上的灰,什么也没说就进屋去了。
狗伢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叫喊:"可得回去了,还没割猪菜呢。"说完,车转身就跑,清楚地看见,他短裤的屁股后面有个小洞洞。
狗伢大我两岁,比我矮,却比我壮实些。他和他的哑巴妈住在湾子的最西头,是两间又矮又小的土坯屋,地主爸前年秋天的时候,用一根麻绳上吊走了,听人说,是在小学东墙边的桑树上。
湾子的伢儿们认为他爸连死也不老实,一瞅着机会就欺负狗伢。不过,当听到哑巴的啊啊啊的凄厉叫声,他们总吓得脸色灰青,慌慌张张撒腿飞跑。我觉得哑巴其实没什么好怕的,甚至觉得挺好,每次找狗伢玩的时候,她常常捧出一些苕果子、炒蚕豆、或者青枣什么的,示意我用上衣兜起来,然后比划手势要狗伢和我一起出来玩。
望着狗伢的背影,我觉得心里有好多的话想说,可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2
走进厨屋的时候,木盆热气腾腾的。母亲帮我脱下短裤,轻轻拍了拍我的屁股,要我蹲进木盆里去。她打湿毛巾,在我头顶拧了拧,热水哗哗顺着脖子和肚皮直往下淌,我的小鸡鸡像屙尿一样。
"明天穿么衣服上学呢,妈?"
"打佻胯呗。"母亲故意逗我,她在我背上用毛巾又搓又揉。洗到下身的时候,笑眯眯托起我下面的皮囊,很认真地捏了捏,一副挺高兴的样子,乐呵呵地自言自语:"伢儿的蛋蛋又大了些。"
夜幕已经悄悄降临,父亲还没回来。
窗外的星星忽闪忽闪地眨巴起眼睛,湾子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母亲坐在煤油灯旁,用旧衣服一针一线地给我缝书包,煤油灯是父亲用铁皮做的,壶嘴又长又细,里面伸出棉绳灯芯,火苗儿温良地摇曳着,缕缕的黑烟袅袅地升起。
门"吱嘎"一声响,父亲终于从县城赶回来。
"铜盆卖了?"母亲放下针线活,急忙问。
"卖了。"
"伢儿的东西呢?"
"买了。"
我的东西?我的什么东西?我脸上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其实乐开了花,恨不得一下子搞清楚,到底是么好东西。
父亲好像看透我的心思,连忙在饭桌上解开包袱,哟,一件蓝条子的海军衫!我想了好久了。拿起海军衫,下面有铁铅笔盒,长方形,我惊喜地打开,装有铅笔、橡皮和小刀。
"伢儿,猜猜看,你爸还给你买了什么?"母亲双手藏在背后,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还有东西?什么呢?我努力地想,却猜不出来。
"瞧,这是什么1
天哪,是凉鞋,塑料平底的凉鞋,我的第一双凉鞋!母亲左手悠悠地晃动,右手比划我坐到椅子上。
我把双手搭在母亲的背上,脸蛋紧贴她乌亮的头发,任凭母亲摆布我的小脚。
父亲看我蛮高兴,一脸的满足。他变戏法似地又从裤袋掏出一双丝袜,不好意思地递给母亲。
"给我买么东西撒。"母亲埋怨。
父亲没吱声。
"伢儿报名的钱还够不?"母亲望着父亲。
"够,还剩一块五,刚好呢。"
"伢儿的学费够了,也就放心了。"
3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早已亮了。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淡淡地抹在泥墙上,无数灰尘一样的小颗粒,在房间的光道里浮来漂去,非常的生动有趣。我猛地想起报名的事,连忙爬起来穿上新衣服新凉鞋,下地连转了几圈。
"慢点儿,别摔了。"母亲进来说。
洗完脸,母亲牵着我到屋后的林子里,母亲说,第一次上学,一定要拜祭张家的祖宗。林子的树种主要是桑树,还有刺槐和柳树。树叶发出极有韵律的沙沙声响,树叶的空隙间漏下的光线,温柔地撒落在杂草丛上,形成各种各样的斑驳光圈。祖坟上长满膝盖深的蒿草,母亲要我学着她的样子,虔诚地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她嘴里不停地呢喃:"祖宗保佑,祖宗保佑1
趴在母亲的背上,刚一出林子,看见狗伢正在秧田埂上给队里放牛。牯牛身材又高又壮,一对迎风角粗大弯曲,角尖略朝上,正低头不停地啃草,鼻子不时呼哧一下,偶尔抬起头来边磨嘴边摆耳朵。
狗伢侧坐在牯牛背上,右手捏着缰绳。我们走近的时候,他装着专心看牯牛吃草。不知怎么回事,望着狗伢的背影,我觉得心里有好多的话想说,可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走了很远,我回过头来,绿色地毯上,牯牛低头啃着草,狗伢却呆呆地望着我,一动不动地。
4
学校离屋子其实并不远,在家里就能清晰地听到学校的高音喇叭声。学校被大队的五个生产队的湾子围在正中心,座北朝南,青砖灰瓦,典型的四合院,听母亲说,解放前原本是狗伢的祖屋,解放后却被大队没收当了学校。
学校门旁的墙上挂着一块长木牌,上面黑漆写着"监利县汴河公社民利小学".走进校长办公室,我心里忐忑不安起来,张校长虽说是本家,也只有二十来岁,却长我两个辈分。见我来了,他用木教鞭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严厉地说:"不准调皮,听到没?"
我不敢正眼瞧他,左手不停地拽汗衫,右手紧捏着母亲的裤腿不放。见我不吱声,母亲连忙点头哈腰:"伢儿老实,他爷爷,以后就麻烦您多操心了。"
母亲套了近乎,慢慢地扳开我的手指,说:"伢儿,乖,在学校听老师的话。"说着撇下我,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
母亲不喜欢我了吗?嫌弃我不出众吗?我觉得有说不出的委屈,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
张校长故意哎了一声,吓我一大跳!我赶紧收回目光,揉了揉眼睛,畏畏缩缩跟在他屁股后。
教室前墙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两旁分别写着团结紧张和严肃活泼,右墙角一块黑板,正中间一张棕色讲桌,桌上两支白粉笔,一团脏擦布。
我循规蹈矩走向自己的书桌,书桌是父亲早晨出工时从家里扛来的。我四周环顾了一下,感觉倒霉透了,前后左右怎么都是女伢?后悔不该上学的,与狗伢在家里打纸板多过瘾呢,正想着,张校长丢过来三本书,我赶紧装出老实的样子。
新书的油墨味很好闻,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本《算术》,还有一本《语文》。《毛主席语录》的封面红彤彤的,大人巴掌大小,塑胶皮,张校长称它"红宝书",要我们每节课都要放在课桌的右上角。语文书里有几幅插图,其中一幅特有意思,像极了大人们所说的鬼的模样:只有三颗牙,长得像锯齿,麻杆细似的手脚瑟瑟颤抖,披头散发,一支钢笔深深地插在鼻梁上,钢笔看上去像极了红缨枪。
右边的妞妞是留级生,见我看不懂,妖精似地凑过来告诉我,画的是工贼刘少奇,还念出插画旁的"刘少狗丑史"五个字。刘少奇?谁呀?怎么这么丑呀?刘少狗是刘少奇的小名吗?就像狗伢的名字一样,我愣愣地想。
第一节课是张校长的语文。他讲了课堂纪律后,要我们全部站起来,缓缓而神圣地说:"同学们,今天起,你们就是毛主席的学生了。"他还考问是谁送我们上学的。
"爸爸","妈妈"我们不假思索地回答。
"记住1他很慎重地说,"是伟大领袖伟大导师毛主席!今天起,每节课我们都要向毛主席敬礼。"说完,他背转过来,先是挺了挺身子,然后毕恭毕敬面朝毛主席像,右手拿着红宝书。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1张校长边挥红宝书边喊。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1我们一齐挥着红宝书跟着喊。
"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1张校长又喊。
"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1我们的声音虽然稚嫩,但虔诚而响亮。
中午放学回家吃饭的时候,心里还嘀咕不停。
"妈,张校长怎么说,是毛主席送我们上学的呀?"我问母亲。
"因为是毛主席解放了全中国呗。"
"那毛主席为什么不让狗伢上学呢?"我又问。
母亲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
"万寿无疆是么意思呀?"我接着又问。
"就是万岁、万万岁的意思呗。"
"万岁?毛主席能活到万万岁吗?"想到外公七十岁时就头发胡子都白了,路也走不动了,毛主席怎么会活到万万岁呢?于是又傻傻地追问
母亲听我这么一问,刹那间脸色煞白,赶紧用手掌捂住我的嘴巴,慌慌张张朝门外望了又望,狠狠地恶道:"总是问,总是问,你这伢儿。"说着,做了个砍脑壳的手势。
谁砍我的脑壳?我在想。
母亲见我有点儿紧张,生怕吓着我,连忙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古戏里的皇帝都要喊万万岁的撒1
"妈,刘少奇是谁呀,"见母亲笑了,我又指着语文书上的插图问,"怎么长得像个鬼呀?"
母亲从我手里拿过书,很认真地看,书却明显拿倒了,我想起来了,母亲不识字的,每次背毛主席语录,都是父亲一字一句地教。
母亲很认真似的看了一会儿,嘴里嘀咕:"哪个缺德的,怎么把人画成这样哦1
5
晚上放学回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板凳上傻愣愣地盯着插图,忽然,听见窗外收工回来的父亲和母亲在说着什么,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后来呢?"母亲着急地问。
"后来呀,"父亲说,"那牯牛和缺鼻子竟角对角,头对头地干起来了。"
缺鼻子是三队的牯牛,因性子太暴躁,一次想挣脱缰绳竟被木钩子拉缺了鼻子。
"两条牛疯了一样,一会儿进,一会儿退,一会儿猛追,一会儿抵脑,秧田弄得乱七八糟。"父亲继续说,"这时候,狗伢吓得不行,拼命地拉牯牛的缰绳,哪料到,缺鼻子这时候想挑牯牛的颈脖子,突然向左使劲一摆的时候,竟挑中了狗伢的太阳穴……"
我的语文书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脑子里嗡嗡地响,眼前一片模糊,好像看到满身是血的狗伢僵硬地躺在田埂上。这时候母亲一眼看见了我,丢下镰刀飞跑进来,一把搂住我,不停地叫,我的乖乖,我的乖乖!
我的头埋在母亲的前胸,不停地擦来擦去,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是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狗伢与我一起上学了,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上身赤膊,满是血。能清楚地看见,他短裤的屁股后面有个小洞洞。我想哭,却哭不出声来;我觉得心里有好多的话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