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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您让我情何以堪

作者: 钟监不渝2013/07/24好的文章

上午刚从汴河镇派出所回来,父亲就扯着喉咙对我使劲地喊:"拐了,你妈昨儿夜里不见哒,到处都没找着,怎么得了哦"

不见了?会去哪儿呢?突然,我的脑子里一个激灵,天哪,该不是摸进城了吧?这么一想,原本郁闷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我扔掉手中的东西撒腿就跑。

我是昨天下午才火急火燎地赶回老家的,之所以说是火急火燎,是因为弟弟太不争气,整天与邻村打架斗狠,竟被镇派出所送进了县看守所。

前腿还没迈进堂屋,母亲就颤巍巍趋着小碎步走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来了,总算回来了。伢儿,快把你弟救出来吧。"好像我有蛮大的本事,一回来就可以把弟弟直接从看守所领回来。看着汪汪的泪眼,我感到一种心灵深处的无助,我知道,在母亲的眼里,我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吃上了商品粮,成了一名国家干部。可她哪知道,大学毕业的我只不过分配在外乡的县属国营林场,而且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林业技术员。

见我没有明朗的安慰,母亲浑浊深陷的眼睛里,渐渐地露出了绝望,这种绝望的眼神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温柔而坚强,无论家里多么的难。母亲并没有和以前一样帮我接包,于是,我只好自己悻悻地走进去放下,可刚走两步,母亲竟扑在堂屋的旧门框上嘤嘤地哭起来。

"看样子,连你也不肯管了,是吧?你不晓得,他饭都还没吃完,就被那些黑良心的给拷走哒。"母亲边哭边说。

吃晚饭的时候,不管我们怎么地劝,母亲就是颗粒不进,一个人坐在门坎上看着路发呆,整个人就像掉了魂一样,嘴里还不停地絮叨,不晓得砍脑壳的吃饭了没?

……

想起这些,似乎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不过,从家里到监利县城,可要经过二座桥,穿越三个镇,来回要走七十多里。该不会迷路吧?夜里一团漆黑,万一迷了方向,或者脑血栓又发着……

可怕的念头像毛毛虫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不停地爬来爬去,太阳也趁火打劫,烤得心里焦躁不安,眼见马上要上沥青公路,却还是没有母亲的影子。

三里,四里,五里……我有了哭的冲动。

突然,远远看见一个佝偻熟悉的身影,气喘吁吁飞奔过去,我傻了。仅仅一夜的时间,母亲变得几乎认不出来,才六十岁的人,头发蓬松凌乱,衬衣敞开着,胸脯瘦骨嶙峋的,耸拉着乳房,裤腿卷得一脚高一脚低,上面沾附着泥土灰尘,双脚竟然光着,满是污垢和血迹,脚丫间还夹带着几根断草。

"鞋呢?"我劈头就问,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刚才还心急如焚,一眨眼却火冒三丈。

母亲怯怯地望着我,眼神先是闪过一丝欢喜,很快却空洞起来,仿佛一下子很难与发生不久的事情对接上,我的心柔软起来,连忙走上前帮她扣好衣扣,然后蹲下身子轻轻摸了下血口子,母亲本能地往上缩了缩,双脚依稀有些红肿。

"想起来了,好像是丢在看守所的铁门那儿了,"母亲抠了抠头,想必是有点痒,头发里间杂着一些土屑和碎草末,"戴帽徽的好凶哦,把我当成了叫花子,拼命地撵,还说如果再不走开,就把我关进号子里去。听他这么一说,我恼火的要命,脱下鞋子就砸他。"

"砸到人没?"

"没砸到。那个戴帽徽的猴精,一跳就躲开了,鞋子只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掉进臭水沟了。我便从地上又捡起半块砖头……"

"捡砖头搞么事?"我的心一紧,生怕母亲糊里糊涂做出过分的事。

"不让戴帽徽的拢来抓我唦。"母亲稍稍停了一下,思维好像清晰起来,"他腰里挎着枪呢,我才不怕,有么事好怕的?一把老骨头了,一枪蹦了算了,免得拖累你们,就是……就是放不下你那遭难的……"

母亲凝噎住了,眼角的泪花在夏阳下抖动,闪烁。刹那间,好像有无数蚂蚁一样的小东西在撕咬着我的身体。

蹲在地上,我说,妈,让我背你回去。母亲先是不答应,见我很执拗,才听话地趴在我背上,站起来的时候,奇怪母亲怎么会这么轻,简直像个孩子。突然想起小的时候,下雨放学或者去看郎中,我总是这样趴在母亲的背上,她总是用手掌垫着我的屁股,不时还编个野人吃伢儿的故事给我听。

"妈,现在正是审案子的时候,你见不到人的。瞎跑么事唦。"

母亲却在我的背上"嘿嘿"一笑:"伢儿,这回你没说准,但也给你脸上抹了黑,实在没法呀,你们两个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在铁门那儿,戴帽徽的不让我进,我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骂人。该天杀的,砍脑壳的!骂着骂着,垸子里出来一张黑色的乌龟车,我想,里面肯定有当官的,就学古戏里的秦香莲,爬起来跪在地上喊冤,青天大老爷,我的儿子没犯罪,你们搞错哒,快把我的儿子放出来……"

"乌龟车停下来,钻出一个官模样的,一脸的和气,问你弟叫么名字,还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真是一个好人哪!他把我带到专门看犯人的房子里。"

"房子里隔着两层玻璃,看到你弟时,不晓得是么回事,手像筛米一样,你弟再怎么不争气,他还是妈的儿唦!我就对着玻璃喊,儿,我儿!你弟他听不见。我就比画他拢来,我想隔着玻璃摸他的脸。砍脑壳的,瘦了好多哟,叫他听话,就是不听,这下遭孽了吧。"

母亲边说边咂嘴,我知道她是渴了,幸好前面就是红栏桥,我叫母亲先歇一会儿,虽然还不知道她昨夜到底是怎么趁着月光摸到看守所的。

时间早过中午,路上的沥青冒着热气,有的甚至开始融化,踩在上面,鞋底滋滋地响,意杨树上的知了拼命地叫个不停。走到红栏桥的时候,我缓缓放下母亲,问她想吃点什么。母亲抿了抿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讪讪地咧着嘴说:"伢儿,想吃碗汤圆。"

汤圆?我一愣,这个季节哪有汤圆撒,餐馆又不像自家可以储存点汤圆粉,更何况红栏桥又不是什么乡镇街道所在地,只不过是两条河渠的交汇处,来来往往的车多,船多,人多,有几家杂货铺、菜市场和餐馆而已。

我叮嘱母亲莫乱跑,急急忙忙问了几家餐馆,都没有汤圆,于是,只好买了四个肉包子、一瓶矿泉水。回转的时候,看见几辆岳阳和沙市的中巴客车交叉驶过,母亲正缩着脖子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望着行人傻愣在灰尘里。

母亲伸手接过包子的时候,我看清她手背上蚯蚓似的青筋,指甲缝隙间还夹有黑垢。她向公路旁挪了几步,背靠在粗壮的意杨树上,这时,一辆卡车突然飞驰而过,我觉得母亲简直就像枚瑟瑟的杨树叶。母亲口含矿泉水的瓶颈,缓缓仰起头来,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传出咕隆咕隆的喝水声,然后瘪着嘴吃起肉包子来,嚼得很快,咽得也很香,好像几天没吃过东西、也从未吃过肉包子似的。

这个时候的我,真的很想几步跨过去,将脏兮兮的母亲揽进我的怀里,用手指轻轻梳理她蓬乱的银发,然后像一个父亲一样抚摸她的驼背。但我站在原点一动也没动,因为我吃惊地发现,乞丐一般的可怜的母亲,双手抖抖索索地拿着包子和瓶子,眼睛巴巴地望着县城的方向,浑浊的泪珠沿着布满皱褶的脸颊不停地恣意往下流。紧接着,她的身子背靠着意杨树,一点一点地往下矮,曲着双膝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以为母亲是因为累的缘故,当她的廋脸伏向膝盖的时候,我依然这样地认为着。但母亲蜷缩着的身子却一下一下地抽搐起来,像狂风暴雨中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鸟,最后,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含混不清的、母狼一般的"嗷嗷"嚎声……

这是我二十三年前的一段真实的情感经历。那天后的不久,弟弟被判三年,服刑于江北。后来,母亲因脑血栓病逝,弟弟当时尚在狱中。而我因工作的林场地处深山,太过闭塞,等辗转得知消息赶回老家时,母亲已经入土为安,作为长子的我,也未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我所记述的这一天,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天,想不到的是,它竟在我的生命里永远定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