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粥难咽
很多和我一起吃过饭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一个怪癖,那就是--我从不喝粥。
话说回来,吃五谷杂粮者大体都有些许忌口:譬如小区门房的老张头就从不吃猪肉,过年过节也是如此。再譬如说我的同事小徐,不仅对鸡鸭鱼肉不怎么感冒,就连和我们一众狂徒聚餐时竟也能滴酒不沾。最普遍的例子就是相当多的小朋友都不喜欢吃青菜,任父母怎么苦口婆心都不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究其缘由,老张头拒食猪肉盖因其乃回民,宗教信仰约束使然。小徐对美酒佳肴的敬而远之实则受困于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三高"之无奈。而小朋友们不喜欢青菜多半和他们的口味及习惯有关。
我不喝粥,既非出于对宗教的敬畏和对疾患的恐惧,更不是因为口味,实在是喉头咽不下去。
其实,我也不是生来就不喝粥。幼时,我的一日三餐顿顿与稀粥为伴。
我出生在一个比较贫穷的家庭,家里兄弟姐妹众多,生活异常艰难。
那时,父母是国营农场的职工,家庭的生活来源全靠父母在农场的生产队挣工分然后换成口粮过活。由于家里只有两个劳动力,子女又多,即使父母都是生产队的生产能手和劳动模范,所挣的工分仍不足以换来养家糊口的口粮,每个月底,家里都面临着断粮的危机。
母亲是一极勤劳也特会过日子的人。米粮不够就煮粥。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清汤寡水,那粥稀得能照见人的模样,连脸上的斑点痣都瞧得一清二楚。缺少硬实的米粒儿,一碗粥灌下去,肚皮立刻就被撑满,可遛个弯,转个身,马上又饿得不行。
为了凑更多的口粮,母亲想了很多办法。当时生产队集体分口粮的时候,谁家都不想要碾碎的细米。母亲就央求生产队长,主动将自家硬实的口粮换成细米,为的是可以多分一点。队长自然是爽快答应。
有了细米,同样一筒米煮出来的粥似乎多了些,也更稠了些。毕竟细米更容易煮烂,开花后便凝成糊,不再空荡荡的清清亮亮。
虽然母亲好意将自己硬实的整米换成细米,却仍不足以应付我们这几张嘴,更多的时候,母亲必须在稀粥里添加点"硬货".
从那时起,我便深切体味到"粮不够,蔬菜凑"的窘迫。夏天,南瓜扮演了粥的主角。冬天,红薯成了粥的主力军。冬天的萝卜必须与细米在铁锅里煎熬,春天则让白菜同粥混淆不清。只要菜园里能长出的东西,大都合着细米被一一烹煮,甚至水里的莲藕和地里的泥蒿都被强行拉进粥里。
打小我就不爱喝粥。母亲总骂我是"脱错了胎的纨绔仔","叫花子身板妄想少爷命".每到开饭,兄弟姐妹一大帮子人围着桌子呼啦呼啦喝稀粥,我便开始闹腾。起初噘嘴,继而抽泣,最后嚎啕,任母亲怎么劝,我就是不喝。母亲劝说无效后便拿起细竹条抽我的屁股,那时的我就好像前世和稀粥干上了一样,母亲越打,我就越犟,甚至在地上打滚。母亲实在没法,干脆由我泼皮,径自收了碗筷干自己的事去。
哭归哭,粥还是得喝。我可以拗过父母,却难以战胜饥饿。即使饭碗铁锅涮得粒米不剩,我还是能得到稀粥。母亲总是会在开饭前偷偷盛出一碗放在碗柜里。
对于年少的我来说,一日三餐是最痛苦的事情,哭闹记载了我对稀粥的所有愤恨。为了制止我的哭闹,父亲逼着母亲断了我的后路,不再允许母亲为我事先备好稀粥。如果我闹性子不吃,就真的只能挨饿。
今天看来,子女众多的家庭为什么孩子比较听话,父母的不溺爱不娇惯是根本原因。有时候,粗暴简单不是不负责任的生活态度,而是快刀斩乱麻的智慧效率。自父亲沉下脸后,母亲便吃饭时不再睬我。而我,在疯狂的暴跳挣扎后,乖乖地端起碗混着泪水连同百般怨恨随稀粥一起喝下去,要不然,碗里锅里便没有任何可以塞肚子的东西了。强胸贴后背时辘辘饥肠兀自煎绞的痛苦让我不得不增长记性。
回忆我的童年,最真切的记忆只有一个字:饿。为了充饥,为了不喝那讨厌的稀粥,我不得不自食其力去寻找食物。池塘里的莲蓬菱角是我额外的佳肴,草甸下的野生荸荠莲藕成了我补充能量的美食,荒山上的桑椹山楂也充当过我饥不择食的小吃。最最饥饿的时候,甚至和其他顽皮的小朋友去生产队的集体农庄里偷萝卜、番茄和西瓜,也因此被父亲剥得赤条条后用细竹条抽得全身遍布疙瘩体无完肤。在父亲看来,他可以忍受孩子在饥饿中的无奈挣扎,却容忍不下家里有任何偷三捡四的胡作非为。
到了82年,我离开村子去10公里外的农场场部所在地住校读初中。那时,我家的家境才开始好转,我在学校的食堂里可以吃到大米饭,终于告别了那可恶的稀粥。只是每天的早餐只有馒头和稀粥,而我宁肯就着自来水干咽发黄干涩的馒头也不愿碰那令人诅咒的稀粥。我也曾背着同学偷偷喝过稀粥,只是粥一进口,立马就扒心扒肝搜肠刮肚地全吐出来。
整个中学和大学,我再也没有喝过一口粥。
参加工作,结婚生子,日子逐渐过得宽裕起来,谈不上锦衣玉食,至少不再为柴米油盐发愁,也算衣食无忧,当然也就不再为必须喝稀粥而纠结。只是生活在城市里,在外面应酬时经常会遇上吃锅巴稀饭的尴尬,酒桌上的宾客不知是忆苦思甜呢还是真好这一口,在他们强烈推荐并且津津有味品尝时,我也总是以酒足饭饱为由加以拒绝。
后来,我患了严重的胃病。三分治七分养的道理我懂,避免辛辣尽量软食物的要求我也能接受,甚至我还迎合着医生把粥当药去喝。可一旦面对稀粥,我便从心理到生理全方位抗拒。稀粥,成为我难以战胜的另一种胃病。对于疾病,即使不情愿却也没法拒绝。然而,面对稀粥,我却形成了坚强的抵抗力。
妻子很奇怪我喝粥竟比喝药还难,在软硬兼施都不能让我对粥产生丝毫好感后,她也就主动投降。我们家从来不煮粥,想喝粥就以清汤面代替,过年过节客人送来的八宝粥也被我们立刻转手送给他人。
最有特色的是,我们家的饭桌上,每餐必有一碗汤,这样,再怎么难以消化的食物都不至于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