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杨树
大杨树
据说,大杨树的年龄和村庄的年龄一样长。当年,我们家族的老祖宗在这里建起第一幢用紧密结实高耸的木栅墙包围保护起来的泥墙草顶的房屋时,就在院里院外栽下了不知多少棵杨树。许多的杨树在成材后在长成参天大树之前,就被我们老祖宗的子孙们砍伐了用来做了盖房子的檩子制造家具的木料或做了其他的使用,唯独这棵大杨树奇迹般地存留下来,树龄至少可达二百五十余年,有三抱多粗六七丈高,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几乎遮蔽了半个村子。
这有些不可思议,一般而言,杨树的寿命很短,也生长不出那么巨大的树冠,但是的确有一颗古老的大杨树高高耸立在我们家族聚居的村子里。我想它应该是白毛杨一类的树种。
二百五十余年的历史,大杨树从一棵稚嫩的小树苗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它经历了十几代人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听过无数婴儿出生时那一声嘹亮的哭声,听过无数人出丧时的挽歌,见证了一个家族在生离死别的悲歌中日益繁盛的历史;它目睹过了一座有一座房屋的倒塌和重建,在轰然倒塌烟尘四起和叮叮当当的锤斧声的转换里见证着脚下的村庄渐渐在那一小片群山环绕的平川地上铺展开去的过程;它每天都在喜悦地倾听着黎明第一声的鸡啼,赞许地看着第一位荷锄抗犁下地的人,欣慰地任从袅袅的炊烟在自己的枝叶间缭绕,一日又一日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它见证了那一片土地由荒草滩一点儿一点儿地变成了良田,层层的梯田从山麓一直修到了山顶的神话。它经受过烈日炎炎久旱不雨,经受过大雨滂沱洪水漫漫经受过台风的肆虐经受过烈火的焚烧霹雳的轰击……它的身体屈辱地遭到过沙俄兵的刀斫,日本兵子弹的射击……可是它顽强地活着雄伟傲然地屹立着,从容豁达地看着天空中的风云变幻。它的根系遍布整个村庄的地下,有的粗壮的根甚至裸露在外,任人踏来踏去;它的干粗壮笔直,布满沧桑的印记;它的华盖似的奇大的头冠似乎已经融入在蔚蓝的天空里,美丽的白云就在那繁枝密叶间舒卷着。
人们数过,在它的枝桠间有七个喜鹊窝,巨大的树冠稠密的枝叶是鸟类的欢乐的家园。巨大的树冠下,有全村人唯一的饮用水井,有碾房,还有很大的一片空地,空地上有数十个磨得光滑铮亮的方石,有过戏台,还有过标语牌。无风无雨的夏夜,人们聚在这里坐着,抽烟喝茶谈天说地,一点一点的烟火时明时暗。附近池塘里的蛙不不知疲倦地鸣着,蝉也在彼此起伏地唱着。即便是在炎炎夏日的正午,也总会有几个颐养天年的老人坐在树下的浓荫里打盹,有几个顽童绕着树干追逐戏耍。
人们把大杨树看作是有灵性的东西,看做是和自己的祖宗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的图腾,看作是能使家族永远兴旺发达的庇护神。人们在树旁建了一座小小的庙,几乎每天都有小脚的老太太,在庙前跪拜烧香,祈求树神祈求先祖保佑即将生产的儿媳母子平安,保佑有病的孙子孙女早日康健。
大杨树和村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人们似乎有意把大杨树和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联系在一起,就连除夕夜辞旧迎新的具体时间也由大杨树来确定。快到半夜的时候,总会有几个小孩在大杨树底下仰头望天,当三星正好悬在大杨树树冠最顶端的时候,孩子们就会兴高采烈地喊起来:到发纸的时候了!到发纸的时候了!飞也似地向家里跑。不一会儿,全村就响起了热烈而长久的鞭炮声。
长寿的三爷永远都说自己九十九岁,三爷差不多每天都坐在大杨树下打发安闲宁静的时光。他无数次地翻来覆去地诉说那年大杨树差一点儿就被锯了,理由是它的产权属于三爷个人却生长在公家的土地上。在那个农民家里连养一只兔子都被称为发展资本主义要受到批判的年代,这的确是个无可辩驳无法抗拒的理由。村东那一片还未成材的杨树林一天内就被十几个主人忍痛伐光了,因为如果两天后树木还生长在那里,它们就不属于个人而属于公家了,个人只能得到每株树五角钱的赔偿。树被伐了,地下的树根都被人挖了去备作了冬日的柴禾。昔日的密密的树林变成了坑坑洼洼满目疮痍惨不忍睹的沙滩。夜里人们叹息,少了半个天啊!村西小河两岸的垂柳也被尽数砍倒,流水潺潺杨柳依依的秀丽景色瞬间成为永久的记忆。
三爷的儿子们找到了买家,将大杨树以一百五十元人民币的价格卖给了县木材加工厂。来了三辆运输木材的卡车,和二十多个经验丰富的伐木工人。就在伐木工人细致地研究讨论伐木方案的时候,一直忧郁地蹲在大杨树旁边抽着旱烟袋的三爷突然站起来大声地郑重地宣布:
“这树,我不卖了!”
三爷的长子是公社的干部,说:“不卖可就归公了,只能得到十五元的补偿款!”
“我就是不卖了!”三爷又一次大声地说,咬牙切齿,恶狠狠的。
一阵风吹过,大杨树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
那天夜里,月光皎洁,村子和大杨树笼罩在梦幻般的月色里。村里的男人络绎不绝地走向三爷的家中,站在地上吸一支自卷的纸烟,喝上一杯热热的酽茶,然后从衣袋里摸出一角两角五角一元的纸币,悄悄地放在炕上转身离开……两个小时后,三爷家的炕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纸币,一角两角五角一元……
前些日子回乡,很远我就看见了大杨树,像一位饱经沧桑的巨人一般矗立在那一片平川上,头顶着蓝天,缭绕着白云。
进了村我看到大杨树的四周垒起了镂空的墙,旁边的小庙似乎比从前高大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