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类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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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类违章
赖丽明
老余的确有点兴奋,前天女儿考上了大学,今天老张又打来电话,让他明天就做他出租车的搭档。他老婆想笑,却泪水直往下掉。工厂破产以来,家里再没发生这样喜庆的事了。女儿丈夫今年都交上好运,真可谓风水轮流转啊。老婆说,老张这些年没少支助咱家,这次说啥也要感谢人家才是,要不,把亲朋好友请上,大家聚一聚。
老余和老张算得上是毛根朋友,个子都差不多,只是老余要显得有些单瘦。老张呢有点幸运,那二年工厂破产,他舅子就拿出十来万块钱让他去包了一辆出租车。现在账还清了,需要个搭档,他首先就想到了老余。
成都这几年变化很大,外环路外也高楼林立,连老余这个老成都也有点找不着北。不过,老张说了,乘客要去的地方,你拿不准,多问下乘客,碰上乘客不大讲理,你就是少收钱不收钱也要息事宁人,出管处有电子地图,精准的很,只要你走的路程超过两块钱,就是二类违章。二类违章好比高压线,谁碰上谁倒霉。老余记得,在颁发出租汽车驾驶员服务证会上,出管处领到也反复强调,出租汽车是一个城市的窗口,要文明行车,一类违章不行,二类违章更不行,谁违章就处罚谁。
老余这夜几乎辗转未眠。老婆都睡了一觉,发现他还坐在桌前吸烟,急忙拉他上床说,明天要开车,不休息好咋行呢。老余想说什么,嘴噏动了下,却没发出声。上了床,直到老婆又开始打起呼噜,他还未入睡。
老余这一生,机遇还是有,就是不走运。那年团市委改选,要不是差额选举,他就进了团市委。当年与他同是候选人的,如今大都进了局级领导层。89年学潮时,领导考虑让他担任车间主任,谁知没几天他和几个朋友在青年路聚会,其中一个叫王英的人,说出去看看热闹。刚到人民电影院,正遇上一伙人在放火烧电影院。如果他见状就离开那里,兴许就不会发生下面的悲剧。直到大火已蔓延到了二楼,那伙人四处逃窜,他却跟着别人跑,后来就被武警和公安战士当暴徒给毙了。
王英死了,罪名就是暴徒。老余觉得王英很冤,尤其看到王英老婆抱着不满两岁孩子那悲痛欲绝那情景时,心里负疚极了。他不顾同事劝阻,带上知情者的证言证词,找到有关部门申诉。最终相关部门把王英从定暴徒定为病故。后来老余车间主任一事也没人再提及,连那年调资也泡了烫。为此,老婆抱怨了许久,只有老张理解他,说他做人厚道。
按理说老余出租车,老余比老张还具有条件,老余的姐夫就在出管处工作,据说还是办公室主任。但老余的姐夫呢,人是个大好人,却十分怕惹麻烦,更谈不上热心肠。早些年老余就向姐夫提过此事,姐夫含含糊糊应着,一直又含含糊糊拖着,现在更不可能了,姐夫快到退休年龄,实权也没了。用他的话说,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哪还有心思想着别人的事呢。
最让老余夫妇不快的是,拿服务证那天,老余在大厅碰上姐夫,他脸上没有丝毫笑意,说话还十分难听。他对舅子说,别指望开出租车挣多少钱,一旦违章就是瞎忙乎。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违章别犯到我手上,到时候别怨我六亲不认。老余回到家里,把这话给他姐讲了,他姐泪眼婆娑的愣了半响。
老余接车那天,乘客象着了魔似的,尽往他的车上蹿,新闻联播刚开始,他的营业额已突破六百元,连他与老张通话时,老张都说他是一个福将。老张还提醒说,时间不早了,我已闻到了嫂子的饭香了。老余也笑着说,今晚我俩都不开车,可以喝一杯哦。
老余刚准备返程,见有乘客向他招手。这是一个刚考入大学的乡下学生,不小心把钱包丢了,身上仅有四十块钱,但急于到机场。老余见他年龄与自己女儿相仿,又是乡下人,啥都没说,催他赶快上车。
兴许该老余倒霉,少收乘客钱没错。但未倒下空车灯就是违章,就是被的哥们称为高压线的二类违章。老余刚进机场,两个执法人员就走了上来,其中一个瞅了瞅空车灯,问那学生咋来的机场。那学生如是说,师傅答应送我到机场,只收我三十元。后来两个执法人员嘀咕一阵,说这事让老主任来处理。不一会,老主任也就是老余的姐夫哥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只见他脸色铁青,低沉道,“按制度办,顶格处罚。”
老余愣了。他清楚顶格处罚就是扣车七天,罚款三千元。他女儿上大学急需一笔钱,老张都说这个月规费暂不交,把钱凑齐。他真的伤不起啊。
“我是少收钱呢。”老余小声争辩道。
“你这是议价。”他姐夫提高了声调,“议价就是二类违章,懂吗?”
“我这是情况特殊,再说……”
“别再争辩了。”他姐夫打断对方的话,“回去写份检查交到公司再说。”
老余望了望姐夫那张越来越陌生的面孔,嘴唇翕动下,想说啥,又觉得啥都不想说,只感到心里一阵隐痛。
老张一大早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他初中同学打来的。他说他昨天无意发现了他的电话,恰好今天约了另外两个校友,就想大家聚一聚。同学早年就是副局,兴许晋升无望,兴许一种怀旧,最近他爱搞类似聚会。老张到了那里,一介绍,还真凑巧,一个校友就是老余那年团市委改选同时为的候选人,只是人家选上了,现在是市建委主任。另一个呢,则是老余姐夫家的邻居。
那天同学会的话题,涉及到了老余的话题最多。大家认为老余能力不错,就是差点运气。人还真的要讲点命,不然,咋有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呢。谈及他姐夫时,那校友谈笑风生,绘声绘色。他说,老余姐夫还有两年就退休,昨年上面就安排人接替了他的位置,心里至今都感到窝火。尽管上上下下都尊敬他,只是主任前面加了一个老字。他人是一个好人,同时又是一个不愿担责的人。
饭局时,老张多喝了点酒。他先想替老余做一次主,后天老余请客,把他们都请上,校友嘛,一块热闹热闹,最终老张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下面的话题让他有点犯晕,别人一提就是国外几日游,消费动辄五位数,落差太大,这样的同学聚会他和老余只能避而远之。
老主任重罚舅子,确切地说,是一种怨气地发泄。知道他的人都清楚,他是一个表面谦让,内心好强的人。前年他从主任位子上退下来,心里一直不痛快。他总认为是有人对他过不去,说话做事更加小心翼翼了。其实他是没有想明白,还有两年就退了,为啥就迈不过淡定这个坎呢。他不希望舅子开出租车,在位呢,怕节外生枝,退居二线呢,又怕给人笑柄。舅子最终还是来开出租车了,且来得这么快,是他没有想到的。更没有让他想到的是,舅子一来就闯下了大祸。凭心而论,单就这次机场违章而言,换了别人,兴许他还会主动替别人开脱,毕竟违章的背后还是件好人好事呢,这点他还是分得清的。但他之所以要重罚其原因违章的是舅子,他不想落下别人嚼舌的把柄。事后他冷静下来,确实感到当时冲动了点。
回到家里,老主任愈发内疚,心里陡然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感。不是吗,这次舅子女儿考起大学,包了一个农家乐,亲朋好友都请了,唯独没有请他姐姐一家。如果这次处罚下来,两家关系可想而知,若传出去,大都会戳他的脊梁骨。老主任没敢往下想,饭都顾不上吃,把这事对老婆讲了。当然,他讲的有点出入,但基本事实还是讲了的。
老婆边听,开始还不以为然,后来脸色就变了。她怨道,你还呈啥能?还能往上爬吗?你是安心不认这门亲戚,是不是?老主任自知理亏,小声道,怨啥呢,事情出了,总得想个办法才是。我没得办法,要想各人想去。老婆仍没有好脸色。
“这样吧,这次舅子请客,我们来个不请自到。”老主任陪着笑脸,无奈地说,“把礼送重点,就算弥补他家罚款吧。”
“你呀,”老婆用手指戳着丈夫头说,“人家做事是刀切豆腐两面光,你呢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她说这话时,语气缓和多了。
重罚确实把老余整懵了。执法人员啥时走的,他不清楚。他啥时坐在机场的长凳上,也不曾记得。只是缓过神来时,他见身边都站了不少的哥。大伙看到老余遭重罚,纷纷围了上来,借此发着牢骚。
“出管处太霸道了,做好事都要受罚,以后谁敢做好事呢。”
“动辄重罚,我们的钱是枪打来的?我们的钱是一脚一脚踩出来的。”
“就算违章,我们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让小便都得憋出了前列腺炎,这又是谁违章呢?”
“这个老主任,呸!这个老东西,主任都被取了,还在作孽。”
“其实老主任原来不是这样的人。”也有人替老主任说了句话。
这时,老张的电话来了,显然他已知道机场发生的事了。他说,老余,别着急。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撑着。老张的电话足足打了半过多小时,可谓苦口婆心。他该劝的都劝了,能比喻的也比喻了,不能讲的后果也讲了。一句话,老余不能趴下。末了,老张再三嘱咐老余,这事千万别忙告诉家人。后天给女儿的饯行,说啥也要充满喜庆,千万不要让嫂子着急。
老张的话,老余颇为感动。他先是感到喉头发硬,鼻子发酸,紧接着眼睛潮湿了。他抬起头,努力想对大伙说什么,突然,一个中等个子的的哥大声道,我才清楚眼前这位的哥,今天才加入这个行业,他女儿今年刚考起大学,家庭经济本就不富裕,如今又遭重罚,我提议: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帮助咱们的哥一把。
于是乎,在场的哥纷纷解囊相助,一张两张的百元大钞开始塞到老余手里。老余没看清谁塞的多少钱,只感到一双双温暖的手,传递着一股股暖流流进了他的心田。
老余禁不住泪流满面。
出管处办公室。处长姓刘,一米八的个子,军人出生,浑身透着北方汉子的坚毅。尽管他上任不久,出租汽车行业潜伏的危机,常常让他辗转难眠。比方说,驾驶员的社保,工伤的认定,还有驾驶员疲劳驾驶等等。一个问题,犹如一颗地雷。如果说出租汽车行业是一个雷区,尽管多少有些夸张,但火药味还是嗅得到的。这时他想起了老局长在他上任前的一番告诫,出租汽车是一个城市的窗口,搞得好,他是城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出了问题,发生群体性事件比其他行业的影响要大得多。
刘处长信奉以人为本,换位思考。多年的工作经历,效果还是不错。
老余机场违章一事,他昨天就得到了报告。机场违章,顶格处罚。这是他前几天在一次会上讲的。但他要求其处罚必须是铁案。办铁案,就得深入调查研究。他昨天在听执法大队负责人汇报时,在听到机场情况时,越听越眉宇紧锁。今天一上班,他就叫老主任叫来了。
“处长,你找我。”老主任推开了门。
“昨天机场驾驶员违章,是你处罚的?”
“是。”
“我的老哥,处罚值得商榷呀。”处长快人快语道。“我们处罚任何人,都要坚持一把尺子,无论对象是谁,我们心中才会感到踏实,对不对?”
“哦。”老主任反应还是够快,“其是老余违章起因……”
“据说,处罚的还是你舅子?”
“是!”老主任显得有些委屈,“我是怕……”
“你舅子也是一名出租汽车驾驶员呀,我的老哥。”刘处长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传真,“当事人之一,也就是那位学生,把证明材料都传了过来,基本事实和我们掌握的一样,就是一件好人好事嘛”稍会,他语重心长对老主任说,“人家不了解行业的情况,我们能理解,说明了抑恶扬善还是我们社会的主流,对不对?”
“都是我一时糊涂,给行业抹了黑。”老主任十分自责地说,“其实该受处罚的是我,我没有作为。”
“组织也不会处罚你,但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很欣慰。”刘处长说,“老余的问题,我们要举一反三,发现一个,处置一个。一时处置不了,要给驾驶员讲清楚。还是那句话,坚持以人为本,换位思考的工作作风,出租汽车行业就会成为一道靓丽的城市风景线。”
老主任连连点头,心里却琢磨着明天见到舅子一家,第一句话怎样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