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球

不记得小皮球具体是什么时候到我家的。

是大舅送的礼物。

听姐姐讲，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小皮球已经到我们家做客了。一九八一年发大水的时候，爸爸和挺着大肚的妈妈忙着从被水淹没的土墙房中抢仅有的粮食和衣物，忽略了小皮球。姐姐眼看小皮球要顺流而去，五岁的她踩着危险把小皮球救到自己手中。

五岁的姐姐尚且不知道什么是危险。但是，她知道，小皮球是她唯一的高级玩具。

是的，小皮球是五岁姐姐的高级玩具。据说这是当时教书的舅舅用教书的工资买来送给自己外甥女的。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这是别人送给舅舅儿子的礼物。舅舅的儿子，我的大表哥，姐姐的大表弟，听说他有很多的玩具都是舅妈娘家人送的。大表哥的外公在供销社工作，是城市人，条件好。

那一年，姐姐五岁，大表哥两岁，我，在姐姐救回小皮球后不久就出生了。

在我略微记事的时候，姐姐上学了，爸妈觉得她不再需要这个洋气的小玩具。我顺理成章的成为小皮球的新主人。

二叔家还有个大我八个月的哥哥，我们喜欢在一起玩，很快小皮球变成了我们共同的玩具。

妈妈非常珍惜小皮球。那时候的我还小，但是清楚记得，妈妈给我讲了很多次小皮球的来历。于是我知道，小皮球，不但是舅舅送我们的礼物，而且还是姐姐踩着危险救回来的，应该珍惜。

哥哥看起来也很喜欢小皮球。现在想想，男孩子当然喜欢皮球。 但是，那个时候的我狂热的爱着小皮球。我们的小玩伴都特别羡慕我和哥哥有小皮球玩。

那是个薄薄的橡胶皮的小皮球。我还清楚的记得它的样子。是那种棕色的无图案的小皮球，比拳头大一点，像普通大柑橘那么大，作为几岁孩子的玩具，再合适不过。

我们没有别的玩具，很多时候，我和哥哥都在一起玩小皮球，但是，我们怎么也没有玩腻过。

因为都是同年出生，又基本是奶奶照顾，我和哥哥的童年基本是一起的。那个时候我们一起拍皮球，比谁拍的高，拍的多。我总是输，但是，越输越想玩。

那一天，我们拍着小皮球去了舅爷家。舅爷是奶奶的弟弟。当时正是农忙季节，收割稻谷。家里的大人们都到舅爷家帮忙。舅婆负责做饭，其他人都干活去了。照顾我们的任务就落在了中学生的小表叔身上。

小表叔看小皮球的眼神很是羡慕和好奇。我想，表叔没有舅舅在教书，他大概是得不到这样高级的玩具吧？

“皮球给我玩一会嘛！”小表叔终于开口。

“不行，这是我们的玩具呢！”我和哥哥异口同声的拒绝。

小表叔狡黠的一笑，打来一脸盆水。

“你们把皮球给我，我给你们看神奇的东西。”小表叔一本正经的说。

哥哥转过来，看着我：“妹妹，我们就把小皮球交给表叔好不好？”哥哥顿了顿：“我想看看有什么神奇的事要发生。”

我仔细的想了想，不情愿的说：“好吧，就一会儿哟。”

我的确很不情愿。我想，大概每个小朋友都有过不喜欢把自己唯一的宝贝与人分享的经历。但是，我和哥哥很要好。哥哥总是妹妹妹妹的把我叫的很甜。而我的亲姐姐，大概是恨我抢走了属于她的小皮球吧？ 总是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小表叔把小皮球放在了盛满了水的脸盆里，小皮球居然稳稳的浮在了水面上。

我和哥哥都为小皮球没被淹死欢呼起来。因为从我们拥有小皮球的那一天，我们就知道，要是没有姐姐，小皮球早就被大水淹死了。是姐姐踩着危险把小皮球从水中救回来的。

“你们知道为什么皮球会浮起来吗？”小表叔严肃的说。

我们摇摇头，不做声。我围着脸盆把小皮球看了几遍，小皮球并没有像我心里担心的那样沉下去，它依然稳稳的浮在水面上。 哥哥拽着表叔的衣服，追问道：“表叔，小皮球为什么没有淹死啊！”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小表叔得意的说：“这可是中学物理才学的东西。说了你们也不懂。因为小皮球的肚子里装着空气。所以可以浮在水面上。”

“空气是什么呀！”我们齐声问道。

“这……”小表叔为难的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呢！这样吧，我用一把刀，我们剖开看看不就知道空气是什么样的吗？”

这真是个好办法。我和哥哥一起鼓起掌来。很快，小表叔用刀划开了小皮球。可是，没有神奇发生。我们没有看到空气的样子。我觉得受骗了，委屈的哭了起来。

“你赔我妹妹皮球。”哥哥拽着小表叔的衣服也哭起来了。

“没事，等会我让我妈妈给你们补一下就好了嘛。”小表叔安慰我们说。

我和哥哥终于破涕为笑。

陆陆续续的，在地里干活的大人们收工了。小皮球，却补不好了。

奶奶看着被剖开的小皮球叹气。舅爷拉着小表叔就要揍他一顿。舅婆说都怪表叔调皮，可是皮球自己并补不好。妈妈说，空气都跑光了，小皮球不可以用了。姐姐恨恨的看着我们。

小皮球躲过了洪水却没能躲过小表叔的刀。就在那一天，我和哥哥被灌输了什么是空气的知识。大人们怕我们伤心，用他们仅有的知识告诉我们，空气是有的，只是看不见，摸不着。

舅爷说，失去小皮球算什么，到处都是玩具。泥巴可以玩，狗尾巴草可以编个笼子逮蟋蟀。芭茅杆可以编成手枪，白纸可以糊风筝，竹子可以做笛子，玩具可多了。

舅爷还是不明白我心里的难过。只有小皮球，它是特殊的，昂贵的，洋气的，其他小朋友没有的。

从那以后，我就犯了一个心病。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就见不得一丝差错，见不得一丝损毁。我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心中的美好，内心的角落藏着那个被剖开的小皮球。

后来，我长大，上了小学。学了课文《皮球浮上来了》。树洞里的小皮球在树洞灌满水后终于浮上来了。原来皮球的的确确本来就可以浮在水上。表叔展示的并不是什么神奇的事。

再后来，我上了中学，学了物理，知道了浮力和密度。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小表叔并不是大人想象中的调皮，那只是一个正处在学习中的中学生的动手能力。

我的孩子也是男孩。我给他买过不少玩具。他会用嘴巴咬塑料小鸭，会把奥特曼排成一队打仗。有时候，他拿着家里的螺丝刀假装这里扭扭那里扭扭，甚至，他还好奇的拆掉了我的整整一包卫生护垫。他的脑子里充满着很多为什么，把水彩笔放在水中，为了让整盆水都变颜色。他养着海绵宝宝，很奇怪为什么海绵宝宝放在水里会变大。为了研究圆珠笔的弹簧，他损坏了我很多支圆珠笔。我给他买了个大皮球，他很有兴趣的玩了一个星期，然后小大皮球就一直被他晾在了院子的角落里。我提醒了很多次，他也没有记起。因为最近他比较迷恋各种各样的玩具卡。

我没有给孩子讲为什么海绵宝宝会变大，也没有因为他不止一次拆掉我整整一包卫生巾而生气。他的各种各样的卡塞满了几个纸盒。他还在上幼儿园就知道什么是空气了，所以没有干过剖皮球的傻事。他也不担心会损坏什么东西。因为他每次损毁的东西我都会重买一份。

但是当年的我们没有那么幸运。小皮球失去了，就永远不会回来。所以对于孩童时代，我记忆最清晰的就是小皮球。我曾经问过姐姐还记不记得小皮球，姐姐说：“我怎么会不记得啊！涨洪水了，小皮球浮在水面上，看着要飘远了。是我抢回来的。”

哦，原来，我想起来了，妈妈不止一次讲过：“涨洪水了，小皮球浮在水面上，看着要飘远了，你姐姐去追小皮球，把我吓坏了。还好，皮球抢回来了，人也没事。”

原来，小皮球一直是浮在水面上的。只是小时候的我，太喜欢小皮球了，才不止一次漏听了“小皮球浮在水面上”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