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墙上
父亲坐在墙上,穿着五十年代才有的天蓝色军礼服安详的看着我,他那个时候还年轻,不到四十岁。我很敬佩父亲。是个很有个性的家伙,耿直的就像一块榆木疙瘩。这种人在战场上就是被打成筛子眼,也不会论功行赏,得罪人太多。
我的咖啡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曼特宁咖啡的香味弥漫在我的书房。我敬佩父亲,仅仅是敬佩,可是一点也不想学习他的榜样。我用五体投地的眼光看着他,心里却在想,父亲一生中有很多次机会,活出不同的生命,可是他没有……父亲的时代,社会的生存空间比现代宽阔许多,但是很多人不满意那种生活。他们很激进。越是有文化,也就越是看不惯国民党的腐败、软弱。父亲16岁在上海圣约翰大学上学时参加革命。我抱怨自己怎么就没有生在1932年?我要是生在那个年代,肯定会做出与父亲完全不同的选择。
现在的社会比民国时候就好吗?我品着咖啡,齿间留香的问着自己。其实,我也问过父亲。他回忆搞学潮的事就很开心,民国政府拿不出好办法对付革命者。民国政府就没有装甲车吗?为什么不能开到大街上炫耀武力,弄出一些动静呢?我的看法很简单:共产党是被国民党惯坏了,共产党却绝不娇惯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父亲的很耿直,但是很温和。他喜欢读书,对打打杀杀的事情提不起多少兴趣。如果走做学问的路子,我看更适合他的本性。
不过,知子莫若父,知父者是何人?
我曾经以为很了解父亲了,但是看了《郝克勇将军回忆录》之后,就完全哑巴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不说话了。郝克勇是父亲的结拜兄弟,比父亲参加革命晚了四五年,最后军衔是少将。他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父亲的事迹。看着坐在墙上的父亲,我在想自己的心事。所谓的盖棺论定的含义是什么呢?是说人死了所有的事情就清楚了,不会再发生变化呢?还是说每一个知情者的头脑,就是死者的棺材,在那里面安葬着他所了解的死者呢?郝克勇将军的回忆录,把我带进了这样的一口棺材里,或者是父亲的坟地,让我看见了父亲的一段往事。1952年达赖与班禅在布达拉宫会晤时,矛盾突然激化,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制止了一场可能发生的流血权力争斗。当时若是没有父亲,西藏的历史就有可能变成了另一种模样。我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很希望父亲不存在,不冒那个危险,就让西藏的历史发生改变,那该多好,达赖肯定去不了印度,当时在场的一些人也会丢掉乌纱帽。
我想起父亲说的另一件事,应该发生在达赖与班禅在布达拉宫会晤之后。
父亲有一把金面勃朗宁手枪,我见过,小巧,只有巴掌那么大。当时的一位领导看见金子的闪亮,就起了贪念,想要父亲割爱送给他。耿直的父亲一口回绝说:“这是战利品,你喜欢就到战场上自己去缴获。”结果授军衔的时候,军委原本定的是大校,实际授予的是上校。父亲吃了哑巴亏。不久就被调离西藏。
如果不是拜把子兄弟郝克勇将军开开了棺材,跑出了天大的秘密,有谁会知道父亲是一个可能改变历史的人。父亲的耿直注定了他要一生默默无闻,但还不至于有祸。他离开西藏几年后,郝克勇将军就被打成右派,接着被关进秦城监狱。我对着坐在墙上的父亲说,你是自己救了自己,这可能就是天意,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天意不可违。可是当一些事情刚刚发生时,你知道哪些是天意?哪些是逆天而行?文化大革命的中期,父亲到了五七干校,每天修理地球,接受思想改造,可是有些事情还是躲不过去。我记得父亲发了火,将三个找上门的外调人员赶出家门。他们要父亲在一张事先写好的材料上签字,父亲再三拒绝,那三个外调人员就端起架子说:你与郝克勇是什么关系我们都清楚,现在是给你一个机会与他划清阶级界线。你要是不识好歹,迟早和他关到一起去。父亲将面前放的材料一巴掌挥的四散开来,几句从来没有使用过的脏话也就喷口而出。好在这事发生后,居然偃旗息鼓到此打住了。可见人做很多事情,都是率性而为,事后权衡得失再演绎出许多老生常谈。
父亲坐在墙上,沉默不语,和他晚年的状况十分相像。在晚年的余晖中,父亲只做一件事:天天写毛笔字。写字不需要说话,他也不想说话,我找他说话,他也是沉默。他想把存款捐献给他父亲创办的骊山中学,可是当他知道骊山中学校史中没有他父亲的姓名时,他更是不言不语了。他不想留下自己的历史,连他写的字——有许多人求字,他也不留,他只在废报纸上不停的写。那时候他是无声的活着,现在他是无声的死去。可是活着与死去之间究竟相隔的有多远?活着与死去之间需要不需要划出一条语言的鸿沟?我看着父亲无语,那么我与父亲的不同,是不是只是我坐在低处,他坐在了高处?他为什么不写回忆录呢?他这一生如果付诸于文字,肯定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定追问过,天意是什么?一个人对自己的信念如果产生了怀疑,是不是造成失语呢?父亲是真正的老牌知识分子,他不言语,却始终在思想。在他病倒前他说:老人既然不能给儿女留下财富,也就不能给儿女留下麻烦。我当时很想哭,不过还是忍住了,对父亲只有敬佩。
父亲坐在墙上还很年轻。我想自己那时候只是他的一个精子,或者什么也不是,但是在宿命里我该是他的儿子。做他的儿子没有一样好处。说到这里,我不能不说,父亲那一代人,无论有多少过失,却不同于现在的那些领导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做到了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可是有什么用呢?不受制约的权力,总是在寻找机会获取利益。他们那一代人,原本有追求,有能力建立起人民的政权,可是播下龙种收获的是跳蚤,革命的结果是流过血之后,迎来的是改朝换代,旧制度,旧文化在革命成功者身上还魂返阳。更有甚者,新的统治者比旧的统治者在实行恶政方面更为卖力。在中国近代史上,我喜欢梁启超,喜欢宋教仁。
父亲已经无话可说,我却望着他希望看出个究竟。这时候电话响了……父亲生前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父亲写的一些东西还在他那里。他的老房子要拆了,希望我到他那里取走父亲的遗物。
“你父亲很早以前写的东西,没有他的授权,我也不能拿去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