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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菜篮

作者: 王荣仁2023/07/06抒情散文

在我家堂屋的方桌上,常年放着一只菜篮,用竹篾编的,很精致。是母亲专用的。

母亲喜欢卖些时令蔬菜。平时,母亲把菜均匀地码放到竹篮里便出门了。有时也有例外,遇到丰产的早晨,竹篮装不下,母亲的背上便多了一只背篼。即使背篼能装下所有的菜,母亲也要把各种蔬菜匀些出来放到竹篮里。走在路上,竹篮里的小葱、大蒜、嫩瓜、豇豆……无须叫买,路边的人家远远的就能一目了然。我不得不佩服母亲,她是懂得做广告的。我家离城三四公里,母亲一路走一路卖,走到城里,背篼和竹篮也就空了。

母亲已八十有余,却精神尚好,走起路来更是让上了年纪的人羡慕不已。但始终是上了年纪,她的睡眠少了很多,每天天没亮,家里便响起了"嚓嚓嚓"的声音,那是母亲在磨镰刀。

在我小的时候,村子里,田地多、人口少的人家还能匀些粮食出来换钱贴补家用。而我家不同,家里人口多,爷爷奶奶又年老体弱,粮食仅能糊口。爷爷过世时,是农历的五月,对我家来说,这是青黄不接的时日。为给爷爷办丧事,父亲从堂幺公家借了四石谷子和六石玉米,总算是让爷爷入土为安。

还粮这事是不能拖太久的,一般是秋收后就得把粮食晒干及时还给借主。如果有人故意久拖不还,将成为全村人唾弃的对象。村里人深谙"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道理,很少有人逾越借而不还的雷池。

那个秋天,对于我家,是一个令人心酸的季节。交完"公余粮",再还完堂幺公家的粮食,家里的余粮已不多,楼板上那几个用竹条编成的粮囤形同虚设,里面空空如也。这一年,母亲硬是靠着她的菜篮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收割完稻谷后,母亲在离家较近的田里撒下菜籽,冬前卖小菜苗,初春卖菜苔。"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这是一年中母亲既忙碌又满怀希望的时节。母亲在刨好的土坑内放入玉米种的同时,总不忘连带撒下些豇豆、四季豆或南瓜籽,为了她的菜篮,母亲总是尽量做到不辜负每一粒泥土。

盛夏时节,扬花后的玉米在腰间挂上了"小红帽".我家的地里,每一株玉米都缠绕着豇豆或四季豆的藤蔓,长而白的豇豆条,扁而绿的四季豆,微风吹过,你会听到"沙沙"的声响。南瓜是最能疯长的藤状植物,几大块玉米地里,看不到一寸泥土,宽大的南爪叶交叉重叠,如不低头细看,你甚至无法发现它粗壮的藤蔓。即使是在这样浓密的叶子底下,母亲仍能凭着直觉摸索到隐蔽在绿叶下的小嫩瓜,她甚至能估算出几天之后哪几株瓜藤上的嫩瓜又可以摘了。

母亲卖的菜新鲜,量足,价格公道,所以有一些固定客户。采摘的菜量少时,母亲就用瓜叶把菜篮盖得严严实实的,直接送到这些客户的家里。为保证菜的新鲜,母亲总是现摘现卖。在盛产瓜豆的夏季,村里有些人家也会把自家地里的瓜豆拿到集市上卖。为了不过于匆忙,他们都会提前一天采摘,第二天出门前再把瓜柄或豆柄掰断一小截,留下新的印记,让人乍一看,像是刚采摘的。

母亲从不卖"隔夜菜",无论晴天还是雨天,只要有菜摘的早晨,母亲就早早地来到地里,背着背篼从地的这一头寻到那一头。感觉没有遗漏了,母亲就在地坎边把豇豆和四季豆分类捆成三指来宽两指来厚的小把,然后一把一把地放进竹蓝里,一只嫩瓜包一张瓜叶,放在最上边。如果那一天采摘的瓜豆需要用背篼背但又卖不完的话,母亲回来后就把豇豆焯水、嫩瓜切片,摊在筛子上晾晒,制成干豆条或干瓜片。插秧时节,邻里互相帮忙,干豆条和干瓜片是此时用以待客的主要菜品。无论怎样,母亲宁愿第二天没有菜卖,也绝不会让这些卖剩的瓜豆再回她的菜篮里。

我十二岁那年,家里的窘况虽已好转,但新衣、新鞋对于我仍是奢侈品,平时是不敢奢望的,必须过年才有。每个学期,除了书学费,其它的诸如书包、文具盒、作业本和笔等,还得依赖于母亲的菜篮。

这一年临近暑假,住在隔壁的大伯给和我年龄相仿的堂弟买了一双款式新颖的鞋子,黑色的布质鞋帮上印着红色的箭头图标,鞋底凸起排列整齐的胶钉,穿上后,人仿佛长高了一大截。这是当时最流行的一种运动鞋,我们叫它"钉钉鞋".禁不住我的一再央求,母亲终于答应也为我买一双。前提是,假期我必须帮她卖这一季的瓜豆。我当然是欣喜若狂地应下了。

暑假的第一个早晨,我拎上母亲装满瓜豆的菜篮上街了。母亲事先已向我交代好了瓜豆的售卖价格,一把豆3角,一个嫩瓜2角,童叟无欺,一口价,倒也简单易行。未及中午,我已卖完了菜篮里的瓜豆。当天一共卖了12把豇豆和5个嫩瓜,我收获了人生中的第一笔"财富"——四元六角,回到家里,我一分不少地交给了母亲。

一个星期之后的赶集日,母亲兑现了她的承诺,我如愿以偿地穿上了能让人瞬间增高的"钉钉鞋".那天晚上,穿着这双梦寐以求的新鞋,我兴奋地窜来窜去,如果不是害怕父亲责骂,我真想穿着这双新鞋睡觉。次日清晨,我早早地起床,穿上新鞋,拎起母亲准备好的菜篮,一路哼着《小儿郎》上街。从村口往下到进城的马路之间,有一段约半公里长的石板路,人们经年累月的步履,让石板变得很光滑,特别是在露水湿重的早晨,走在这样的路上更要格外小心。之前我并不知道,穿"钉钉鞋"不适合走石板路,稍平的路段还好些,如遇下坡的石阶,真是一步一滑。我只好用近乎全蹲的方式前进,先匍匐着身子,然后伸出左脚试探性地一级一级往下挪。那战战兢兢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想笑。因为这种前进的方式实在太累,后来,我索性脱下鞋子光着脚丫走过余下的石板路。尽管一路上我都在尽力护着菜篮,在下石阶时,还是有两个不听话的嫩瓜从篮子里摔了出来,砸在石板上,每个瓜上都摔破了一个大口子,伤口处溢出的瓜浆和泥粘在一起,很难看。本来这两个破嫩瓜我是准备拿回去交由母亲处理的,不料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位熟悉我母亲的阿姨,她按原价把这两个破嫩瓜买走了。我不禁为自己的好运沾沾自喜。

回到家里,我省掉了一路打滑的情节,眉飞色舞地向母亲炫耀起卖破瓜的经历,本以为母亲会夸赞我几句,岂料她一向和蔼的脸却沉了下来。

成年以后,我才懂得了母亲的良苦用心。母亲没有文化,所以她更懂得文化的用处。她让我卖菜,是想让我历练一点生活的艰辛,但又怕因此而耽误我做假期作业。母亲收回了她的菜篮,这看似与我卖破瓜的经历有关,其实也无关。那个假期,我用一个不完整的承诺换回了心仪已久的"钉钉鞋".

在母亲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幸运的是,我当上了小学教师,这足以让母亲引以为傲。从烧柴草到用电饭煲煮饭,我不知道母亲换了多少只竹篮!家里已不再缺母亲卖菜的那点钱,可是,母亲卖菜的热情却有增无减。

五年前,为了让母亲能安心地颐养天年,我在自家的承包地里栽上了果树,自己抽时间管理。本以为这样就能剥夺母亲种地的权利,让她老人家清静地享受一下好日子。可母亲终究是闲不住的人,不顾我们的劝阻,我行我素地在果树下锄地、碎土。凭着多年卖菜的经验,她熟悉人们生活水平提高后的口味,母亲把平整好的土地刨沟后分成小块,一小块地一样菜,不仅栽下小葱、大蒜,还种下薄荷、鱼腥草、野芹菜、五加皮等野菜。每天早晨,她依然早早地起床,摘菜、卖菜,乐此不疲。公交车已直达村口,母亲有老年人免费卡,她却很少坐。母亲并不缺钱,好几年的"粮种补贴"都还存在卡上,分文未取。我一直在劝母亲:"累了一辈子了,该休息了,你每个月的基本养老金和高龄补贴够你用的了,每天还那么累干嘛?"母亲说:"城里人遛鸟、打太极,我卖菜,当锻炼身体,怎么了?"母亲这样说,我竟一时语塞。

年前,为了方便孩子上学,我们搬到了城里。本来是想让母亲一起进城的,但她说不习惯,要为我们守着老家的房子。我能理解母亲的心意,她是舍不得方桌上的那只菜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