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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凉桥

作者: 向以桦2023/05/01抒情散文

那桥难忘。

三座大山围成一个交叉河谷,两道最为陡峭处,就架了那座桥。桥很普通:瓦顶木架,桥面和两侧的椅型栅栏,均由三寸宽的木条铺成。站在桥上,可看空中浮云,能数水中鱼虾。这桥安卧于巴山峡谷,简简单单,清清瘦瘦,像一幅白描,工整且古拙。纵然是在炎炎夏日,长途而至,一旦踏上那桥,脚下的木板便"啪啪"作响,山风从云头、从水中、从树荫、从岩影下荡荡而来。你会觉得,炎日远去了,疲乏消失了,余下的,只有从头到脚的凉快,从筋骨到心灵的轻松。如果停歇下来,凭栏举目四望,满目尽是绿意,满耳全是鸟鸣。

人们叫它:山溪口凉桥。

桥的南端,是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终日喇叭马达之声不绝;而桥的北端,只有一条蜿蜒于山区的土路。从远方的山区出发,行程数十里,行到山崖仄转处,远远的,便可看到几段稍宽的路面,心中猛然一热:公路。由此便想到汽车,想到花花绿绿的城市。但是先踏上的,还是那座一说起来就浑身凉爽的山溪口凉桥。

二月,大山上的枯黄还在浮动,雪影有些斑驳,若顺了河谷朝南赶路,越走山越绿,越走水越响,越走风越热。当行至山溪口时,已是一身的大汗。而凉桥呢,也早已被鸟语花影拥抱。有人赶场归来,老远就喊:今年才怪啊,正月还没有完啊,山溪口凉桥上就听得到阳雀的叫唤声了。细娃娃们听了,就心热脚痒,吵着闹着要下山溪口过凉桥,要去罗文坝赶场吃小笼包子。

没有通公路的山区,山民的日用百货全靠人力背,这桥便是独一无二的通道。桥的南端,有绿竹几丛,茅舍几间,还有一家人工油坊,组成一个有声有色的去处。绿竹曲径,山明水秀,好一幅田园风景。过往行人,背挑不论,再忙,再累,也要在凉桥上停歇片刻,与陌生的或熟悉的过路人闲聊上一会儿。有时,油坊主人会叫你靠里面一点,这时你才感觉到,不时有透亮清冽的水滴从空中溅落,含了山风和阳光,湿你一颈,凉你一头。你这时抬头望去,会看见一条用青冈树挖成的水槽湿漉漉地从桥顶横过。水槽连接着一个巨大的水车轮子,轮子的转动给油坊带去动力。水响轮转,吱吱嘎嘎,在它终年不绝的吟唱中,清醇浓酽的菜籽油便牵线似的从沉重黝黑的油架里淌出来。间或,隔了竹影,还会传来打油汉子的号子声:"哎——嘿,哎——嘿",半天一响,隔会儿一声,有些悠闲飘浮,但又稳沉实在。

岁月风化着桥,瘦桥西风,摇摇晃晃。脚步重了,有瓦角檐片抖落,这时就有人吼,轻一点,莫把桥踩垮了。其实,一条由南向北的铁路正在向山区延伸,开山炮的轰鸣早有所闻,修路大军的彩旗已在远处的山梁上若隐若现。这桥迟早要消失。但人们不管那么多,用心地守护着那桥。一个风雨齐来的日子,有人喊:小心,这桥要垮了。周围立刻就围满了人,匆忙的过路人也围了过来。搭架的,上顶的,打钉的,套绳的,半天之后,桥又保住了。人们拧干了衣服上的汗水和雨水,互递烟叶,笑一阵又聊一阵,便吆喝着告别。

有一老人,家住桥头山坡,没事时常常来桥上修修补补,有时还在一块青石板上雕刻着什么。老人年过七旬,清瘦而健康。他光着上身,躬在那里,阳光下,填满毛孔的沙尘清晰可见。据说,老人家中祖传木石二匠,那凉桥便是他爷爷的父辈们造的。老人的儿子不会木石手艺,却会架桥筑路。老人沉默寡言,除了在桥上修补敲打,就爱一口接一口地抽叶子烟。有时,有人问起这桥,他才会停下手中的活,长叹道:这桥也该拆了。

凉桥果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铁路大桥;连接的,是一条纵贯南北的铁路干线。古老的凉桥,清高于无数的风雨日夜,却也成了山里人一段恬静的记忆。如今,山溪口已是车水马龙了。火车的鸣笛声划破了大山千年的沉寂,在山谷间回荡。如问,油坊水车呢,凉桥茅舍呢,哪去了?岁月已将它改编为故事了。进进出出的山里人,或坐车,或走路,穿红戴绿,嘻嘻哈哈。那腰包,好饱满;那姿势,好潇洒。匆匆忙忙,似有赶不完的场,买不完的货。有时,他们也要坐上火车。风吹轮转,他们会兴奋地把头探出车窗外,任黑发在山风中飞扬一路的快乐。可他们嘴里仍然要说:要是凉桥还在,上去坐一会,那才叫凉快呢。过去,人们爬山爬累了,就怨就叹,盼大公路盼铁路。现在,汽车来了,火车也来了,可人们又依恋那清爽得有些寂寞的昨天了。

站在桥头,凭风吹面。看着日新月异的四周,听山里人从过往汽车火车里甩出的阵阵笑声,心绪总难在脚下定格。总是顺了河水,顺了山风,去寻找山溪口的昨天,寻那八面来风的凉桥和那把桥刻上石碑的老人。几十年过去了,走南闯北,用双脚和目光丈量过的桥梁也多了,信手数来,也比那凉桥堂皇而气派。可记忆中,偏就忘不了那座凉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