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条溪流,那一片金黄……
远远的,就可以看见一条溪流。水是从山脚那厚厚的树叶下的一个泉眼里汩汩流出,清澈的水,在阳光下从树叶上弯弯曲曲地流过一片一片的油菜地,像一条水银在金黄的画面中晃动。
每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当田野里大片大片的金黄连绵不断地伸展,油菜花的气息,瑶溪流淌的水声,就会把我从异乡的梦中唤醒。
于是我提上大大的旅行包,就像许多年前从一个车站到又一个车站不断地出发,我又开始了不断回来的归途。
我想,我一生都无法走出那条溪流,那片金黄黄的油菜花和油菜花覆盖下的厚厚的泥土,还有油菜花终结处的村庄——我的故乡,瑶村。
许多时候,我能够记起与回忆的,并且让我温暖让我悲伤的,永远是与那条溪流,那片油菜花有关的活动与场景。我不断地在文字中深情描述着它们,一遍又一遍。而它们也在我的讲述中多少背离了事实,我甚至自作主张地改“窑溪”为“瑶溪”—— 那是一条细弱温情的溪流啊!父老乡亲们并不看我的文章,自然也不会责怪我。我在我的瑶溪边欢笑着,忧伤着,美丽着,那些没过我腰身的油菜花,散发着浓郁香气,摘一片花瓣,放在嘴里咀嚼,直到嘴角流出黄色的液汁,直到它们与溪水一同悄悄地流在我关于生命的体验里,我的心灵因为它们变得柔软而宁静,我的生命也因为它们有了一种梦幻,一种忧伤,一种关怀。
油菜花是一种普通耐活而实用的植物,有水,有泥土,有阳光就能长得很好。许多个清晨,父亲在鸟鸣声中起床,扛着锄早早去了田间,每一朵花都在父亲的侍弄下盛开,结果。油菜花给父亲带来了明媚春光,也带来赖以生存的所需。父亲来到溪边,把锄头丢进水中央,他就洗手,父亲要吃早饭了。
父亲的胃口真好,一大盆油黄黄的炒油饭,外加三个半烤红薯——父亲掰了半个烤红薯给我吃。
我提着空篮子没有走,望着父亲嘻嘻笑。父亲的头发、衣襟上,脚踝上沾满花儿呢,清澈的流水中也飘荡着一瓣一瓣的油菜花……多么愉快而美好的早晨!
那一个春天,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新鲜洁净,还有点馋嘴。
在春天的阳光下,在热烈的油菜花丛中,我眯起眼睛,看见的是一个孩子所有的欢乐。油菜花的金色光芒,以盖过太阳的光辉洒满了我的童年。我和伙伴们在瑶溪边欢笑奔跑,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躲在油菜花丛中,就像躲在一个金色的梦幻中。我们曾偷偷地尾随一对谈恋爱的阿哥阿姐一起钻进油菜田里,我们才钻进去,就捂着嘴嘻嘻笑,直到小阿哥气恼地跑出来追赶我们这群“小王八蛋”!小阿哥高高瘦瘦的,长得很好看,会用树叶吹出好听的声音。我们不明白他怎么就相好上小阿姐,小阿姐有些壮,还很黑。
瑶溪的水啊,流淌的是蜜糖和花朵。每一滴水珠,每一朵花,都有一个的故事,每一个有阳光的日子,都是一个节日。
当早晨的阳光透过竹林斑斑驳驳地照射在木窗棂上,我们就从家里飞奔出来。那一天我们先是在草垛上跑来跳去,后来就沿着瑶溪的田埂上跑,我跑得的最快。母亲在院子里叫唤的声音,同伴的声音渐渐地远去,我还在油菜田埂上飞快地奔跑。
直到四周变得安静下来,我才知道自己已经迷失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黄色中了。我全身沾满了花瓣,那些比我还要高的油菜花几乎淹没了我,我忽然莫名地变得宁静。我循着着瑶溪的水声摸索着往前走,我看见的还是金黄,似乎还有几座小土丘,。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坟茔。我对坟茔并不生畏,奶奶说,坟墓里的祖宗是不会去惊吓善良的孩子。
但我还是悲伤起来,我不知道蓬蓬勃勃生长着油菜花的地方,生命也在悄无声息地结束,掩埋。
那天回家后,我生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一个人躲着哭泣起来。大人们不知道一个孩子的悲伤,只说我受吓了。直到成人以后,黄色,都会让我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泪流满面心灵震颤。
一年前的春天,我又一次沿着瑶溪缓缓地行走——在送行的炮声中,哭泣声中,在瑶溪缓缓的流水声中,我护送着父亲的棺椁又一次来到当年迷路的那片油菜地中。我悲痛的心情忽然被那一片金黄击中了,那在早春的寒意中温暖的近乎伤感的黄!想起父亲匆匆走过的一生,他的艰辛,他的善良,他对我点点滴滴的好,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生命是如此短暂,土地有情,但愿它用触须将父亲的亡灵托起,让从远方归来的女儿依然能把坐在油菜地里的父亲一眼辨认出来,他的头发、衣襟上,脚踝上沾满花儿……
在金黄金黄充满香气的空气中,在瑶溪的流水中,飘荡着安抚亡灵的黄裱纸和冥箔,一片一片。
而在遥远的异乡,我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孩在婴儿车中咧着小嘴笑,慈祥的奶奶正推着她在公园里散步,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继而眯缝着,她看见了金色的太阳。一位小提琴手在她不远处的草坪上拉琴,琴声很好听。
瑶溪的水声,油菜花开的春天,是妈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