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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清平记

作者: 南华2013/03/10散文随笔

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十五岁筑路工人,跟着家乡的泥瓦班子游走在各个城市的新开发区里,为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建设贡献绵薄之力。当时我是一个小工,每天早晨把沙子和水泥用双轮斗车拉到工地上,用水混合搅拌,然后再用铁锨把它们锄进小泥兜里,拎给大工,用我们的家乡话说我是一个拎泥兜的。

三铁拎了一个月的泥兜后就升格做了大工,而我却一直是拎泥兜的小工,我想不明白便问他原因。

他说,这个东西要心里边儿出。

那为什么我出不了?

他指着头说,你摸摸这。

我摸了摸,怎么了?

这是不是有块凸起?

没有啊,我很仔细摸着。

怎么可能?我摸着都有。

好像有一点,我又仔细地摸了下。

我跟你讲,这叫天生反骨,说明我骨骼精奇,天赋异禀,天生就是做大工的命,三铁得意地说道。

我当时羡慕的要命,偷偷的检查了数遍我的项上人头期望找到这么一个反骨,无奈我的头天生的提溜圆实在找不到这么个宝贝,为此我伤感了很久,觉得命运真是不公平,我为什么就做不了大工,做大工多好啊,一把瓦刀挂腰间,工钱往上翻一番。后来当我从张严明那知道反骨是怎么回事时,我把老陆痛骂了一顿。

老陆是我们邻村的,五十多岁,论辈分我得喊他一声老(爷爷的意思),但整个泥瓦班的人都喊他老陆,我也就跟着喊起了老陆,他也不在意,喊他他就答应。队长二铁说,咱这帮人少了谁都不能少了老陆,少了老陆谁给咱们讲故事去。对,老陆会讲故事,每到夜晚,累了一天的我们在工棚里躺成一排,听老陆讲故事。老陆的故事大多数是从更老的那一辈人那听来了,以鬼怪传奇为主,哪个庄哪个桥下面住着条白蛇,人把儿粗,专在十五圆月的晚上出来,变成一个白胡子老头子蹲在桥头。与之相辅的是老陆版的《三国》。早年间,老陆还是个半毛小子,那时候没有电视机,但却有说书艺人,当时老陆特迷这个。有一次庄里来了个说书的,讲的就是《三国》,说书的逗留一天后转场,老陆觉得还没听不过瘾,就跟在说书的屁股后面跑了几天,老陆听得是开心了,可他爹不乐意了,老陆一走家里的羊几天都没人放了,饿得咩咩乱叫。老陆爹一怒之下把老陆给抓了回去,用赶牛鞭抽了一顿。这一抓不要紧,关键是老陆当时还没把《三国》听完,诸葛亮还没死,但老陆天生就是说书的料,他愣是用惊人的想象力把残缺的《三国》给补全了,只不过在他的版本里,刘备张飞关羽还有诸葛亮都没死还做了天下。“天生反骨”就是在他这听来的,不过可能是年代比较久远的缘故,记忆出现了混乱,所以老陆版的《三国》里,诸葛亮就是天生反骨英气逼人。老陆讲起故事来,总是目露精光,巧设悬念,语气随剧情发展时急时缓,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多年以后我在一个电视节目里看到有个教授在讲《三国》便仔细听了听,可是怎么听都觉得还是老陆讲得好。

但故事总会说完,老陆的故事大家已反复听了数遍,大家都会背了,可众人里就他会讲故事,聊胜于无,再加上老陆讲得卖力,所以大家还是认真地听着。我刚去那会听老陆讲故事觉着挺有意思,每晚都竖着耳朵听得起劲,可是两个月过去后,我发现听来听去就那些故事,实在受不了了。我便自告奋勇地要给大家讲故事。众人一听纷纷赞同,老陆说,你个毛小子知道什么?我一听来了精神,我说的你们绝对没听过。讲!讲!众人起哄。我清了清嗓子把自己自认为最悬疑神秘的一起UFO事件说与众人听,可是说完之后并未收到我预期的效果。他们说,什么星球,什么飞碟,听不懂,没老陆的白胡子老头吓人。老陆哈哈一笑说,小子,你还太嫩,还是听我的吧。我说,你们太不识货!老陆埋汰我那次,我记恨了很久,几天都没跟他说话。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没事的时候就想家,当时我觉得能在家烧一辈子的锅该多好,母亲在案板上拿着擀面杖擀面条,我烧着锅,我保证不会再乱跑出去。我问三铁想不想家,他说想,我问他最想什么,他说不知道。

有一天下了雨,秋雨,冷雨,活是干不了了,三铁他们躲在工棚里打牌,我窝在被窝里睡觉。睡梦中看见母亲坐在堂屋吃饭,然后放下碗说,南南,在外边别给我惹事,要不然不给你饭吃。我的眼泪哗哗的外流,恍惚之间场景又变成了教室,老班在讲台上卖力的上课,赵雨坐在前排仔细地听课,然后赵雨回了头,笑着看着我。然后所有人都回头了,老班一脸愤怒的跑过来说,谁让你进来的。说着把我拉出了教室,赵雨也哭着跑出来,一边哭一边用手拍着胳膊说,刘南,你还回不回来。我回去,我现在就回去,我哭着说。哪去啊?梦中赵雨的样子渐渐变成了三铁。我睁开眼睛,发现三铁正拽着我的胳膊。

怎么回事 啊,刘南,怎么还哭上了?三铁说。

没事儿,刚刚做梦丢钱了,几万块呢。

出息!

我睡得好好地拉我干嘛?

什么好好地,你又哭又喊的,我还以为你中邪了呢。

说完,三铁接着去打牌了。觉是睡不了了,我起了床,发现外面雨停了就走了出去。走出工地便是马路,路上一辆有一辆的车穿过眼前,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寒噤。快立冬了吧,我掏出烟,蹲在路边抽了起来。

哥们,两个长头发的半角儿走了过来。

我左右看了看,叫我?

对,就你,其中一个面庞白皙的长毛说道。

什么事?

我们上网没钱了,找你借点儿。

我没钱,再说我又不认识你们。

真没有?

没有。

好,那我们搜搜看,说着两人围了上来。

我把烟往右边那个长毛身上一扔,他慌忙躲闪。趁此我一脚把左边那个给踹到了地上,然后又转过身把另外一个给放倒了。两人见势不妙,爬起来就跑,一边跑一边喊让我等着。我哈哈一笑,蹲在路旁继续抽烟。抽了三颗烟的功夫,刚才那两个黄毛带着五六个人跑过来了,手里都掂着把刀。我扔掉烟,转过头就跑。那些人追地更凶了,我一边跑一边回头,他们中有两个人跑的很快,看样子很快就能追上我。我额头冒汗,扯开外套准备拼了。这个时候,一声熟悉的骂声传来。我一看二铁三铁带着人拿着家伙跑过来了,对方看我们声势这么浩大,都调转方向逃了,看到这个情景,我也变守为攻,追上前去,可是跑过来的二铁硬把我拉了回去。

怎么不让我追呀?我问二铁

对呀,咱人多又不怕他们,三铁拿着瓦刀跃跃欲试道。

你懂个屁!二铁踢了三铁一屁股,咱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他不再招惹咱,这事就过去了,还有刘南、三铁,下次遇事多忍着点,今天要不是老陆,就出大事了。

原来,我当时打那俩长毛的时候被老陆看到了,等那俩长毛带人来的时候,老陆就赶紧跑回去叫人了。我知道此事后,对老陆的记恨全消,心里有些愧疚,就去找老陆道歉。老陆脸色一正旋即又笑着说,说得什么话,论辈分我还是你老呢,我不管你谁管你。我立即喊道,老!他眉头一皱说,怎么还是还是听老陆好听。我们相视一笑。

冬天很快到了,宽阔的工地上风大得出奇,我手被水泥蚀的蜕了几层皮,再经风那么一吹,手上开满了小孩子嘴巴似的口子,疼得钻心。期间我给家里打了两次电话,那个时候我家没有电话,我的电话都是打到邻居家。每次母亲总是叮嘱我多穿衣服,多吃饭,不能苦了自己,我一一答应。临近春节,二铁准备接一单活,这期间的工资每人翻一番,二铁征求大家的意见。我和三铁是极力主张要回家的,离家几个月我都快想家想疯了。可是,他们大多数人都想留下来,老陆说,咱出门不就为挣钱嘛,有钱挣当然得挣。我说,二铁哥,你今年不是要结婚吗,结婚得回家啊。他说,我知道,听大家伙的意见,大多数人都想留下来挣钱,那行,这活咱接,我结婚不好结吗,回家把事办好我就过来,不耽误功夫。然后老陆笑着说,老二啊,只怕到时候新娘子不放你走啊。众人都笑了起来。我说,二铁哥,我跟你一块回家吧。然后二铁把我和三铁叫了出去。他说,我走那几天,还得靠你们两个帮我看着这里呢。我说,可是我想回去啊。二铁想了一下说,那行,让小三在这看着也行。三铁没有说话。晚上睡觉的时候,三铁探个脑袋过来叹了口气说,你和我二哥都回去了,就我自己在这了。

第二天,我跟二铁说我不回家了。

整个春节,我们只放了除夕和春节两天假。干了三个多月,我挣了将近四千块,除去烟钱还剩下三千三百多块,我让二铁帮我捎了三千块回家。我除夕那天晚上,我们用液化气下了饺子吃。饭后,老陆他们准备打牌。这时有人说,外边的大商场外面放大电视,能看到春晚,众人一听来了精神,结伴而行去看大电视的春晚。

我们到那个大商场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我们站在外面看春晚。商场里进进出出人特别的多。爸爸抱着儿子牵着妈妈的手,女青年抱着花牵着男青年的手,来来往往热闹非凡。我穿着母亲托人捎来的绿色的军大衣走出人群,三铁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打电话。

走到公用电话亭,我塞了硬币拨通了邻居家的电话。

南南,冷吗那边?母亲说。

不冷,我们这边还有大电视看。

过年了,想吃什么就买。

我知道。

你爸也回家了,和你爸说两句吧。

喂,南南,在外边别惹事啊,父亲说。

没惹事,放心吧。

嗯,好,好。然后我听到了母亲哽咽的声音。

我的眼泪也不争气的掉下来。回到商场后,三铁递给我一袋瓜子。

打好了?

好了。给你们家赵雨打过没?

没有,万一被她家里人接到怎么办?

我说你脑子不是挺好使的吗?他们家人接到,你就说打错了,然后换个地再打。

好主意。

我又跑到电话亭塞了硬币。

喂?

是赵雨的声音。

喂,是我

刘南!真的是你,谭明说你没回家。

嗯,这边活紧,没回去。

累吗?

不累。最近学习怎么样?

我你还不放心吗?呵呵

放心,再过半年就中考了,好好考。

嗯,你在外边要多注意。

我会的。

我等你回来。

回到商场看了一个多小时的春晚后,三铁跟我说想走走看看。穿着军大衣,走在街上,到处一片张灯结彩的景象,各色灯光把城市装点得犹如白昼,绚丽的烟花不时在城市的上空响起。

以后要能在这买套房子住多好啊!三铁说。

这有什么好,我还是觉得清平好。

咦,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三铁笑着说

那行,你好好干,以后在这买房娶媳妇。

唉,我这辈子是不谈了,三铁叹了口气说。

冬去春来,我们从一个城市转移到了另一个城市,还是修路。当时,那个工地住着几拨人,我们这个泥瓦班这在一起,离我们不远的是另一个班子,他们是盖大楼的,而且和我们是同县老乡,所以闲暇时大家就聚到一起打牌。我经常跑到他们工棚去玩,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他们工棚里有一些写着什么必修选修的书,他们告诉我这些书可不能乱动,这都是张严明的,那小子准备考大学的。我好奇心起,便留意起他来。张严明瘦瘦高高的,二十岁左右,每天晚上回工棚都比较晚。我也就够不着和他聊天。直到一次下雨休息。

那天,一大早我就看到张严明穿着雨衣胸前鼓鼓囊囊地往工地外边走。我赶紧穿上雨衣追了上去。

张哥,干嘛去?

出去。

我在这无聊,带上我吧。

好吧。

跟着他七拐八拐的到了一个地方。他说到了。我仔细一看,只见一块大牌子上写着某某大学。我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叫做大学的地方,道路两旁花草掩映,细雨中,一个个带着眼镜的学生行色匆匆。走了好一会,我们来到了一栋教学楼前。

你来这干嘛?我问道

自习。

哦。

我随他进了一个空教室。他把书摆好,拿出笔,写了起来。我坐在旁边,兴奋看着这陌生的教室。

原来他每天晚上都要这边来看书。我琢磨着晚上在工棚听老陆讲故事也无聊,就每天陪他到大学里自习,不过他是去自习,我是去闲逛,我告诉三铁那有大学,他也兴奋地来玩过两趟,之后便不来了。三铁说,去了也没用,那地和自己没关系。每天晚上在路上,张严明都很兴奋地和我聊天,慢慢地我知道,他竟然是一中的学生,高考考得太差,没脸回家又不想花家里的钱复读就跑出来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学习。我也给他讲了我被学校开除的事,他听完后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该出来的。

为什么?我问

你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吗?张严明郑重的说。

不知道。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这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话。

你这么知道?

初中的时候听老师说过。

那你初中没白学啊,张严明笑着说。

随着气温的上升,张严明的学习积极性也在持续上升,他嘴里老是唠叨着,没时间了没时间了。每天晚上他都要在一个通宵自习室里待到一点多。那段时间他给我讲了很多东西,什么化学键什么电磁场,我说我听不懂,他说 知识多学点没坏处。

有一次他问我以后想去哪?

想回家,我说。

他想了一下说,有哲理,不错,有些人回了一辈子也没回去。

那你呢?我问

我啊,我想去西藏。

西藏?

对,那里是我心灵的归宿,以后我老了,就住着拐棍去西藏,然后死在朝圣的路上。

都死了有什么好的?

你现在还不懂,以后多读点书就知道了。

若干年以后,我读了比张严明多很多的书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一辈子没读过佛经也没见过真神,嘴里却说西藏是他们的心灵归宿。

我也把我和赵雨的事告诉了张严明。他问我,你打算接着读书吗?

没打算。

那你还是别和她联系了。

为什么?

你想,她以后是要上高中上大学的,而你呢?只能卖一辈子的大力丸,你们能在一起吗?

可我们是真心相爱呀。

还真心相爱?你才多大,再说,爱情并不代表永恒。

我没有说话,回去之后偷偷的把写着赵雨的电话号码的纸条给扔了,尽管,那个号码我已经牢记于心。看着我每天和张严明厮混在一起,老陆说,南啊,以后少和他在一块。

怎么了?

老陆眼中闪着精光说,你看他印堂发黑,怕是不太妙。

别胡说。

还有那小子看起来也不太正常。

那里不正常了?

说不好。

五月份的城市天气已经十分炎热,火辣辣的阳光晒得皮疼。一天活下来,我一个人就得喝几桶水。那天晚上,张严明兴奋地跟我说他过两天就要回家参加高考了。我说祝你马到成功。他点点头,然后说,刘南,其实你应该回去接着读书,你很有悟性,很聪明。我笑而不语,他是第几个夸我聪明的?我记不清了。

然而就在两天以后的中午,我正在搬路牙石板,三铁跑过来说,出事了,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我问。张严明出事了,从九楼上掉下来了,三铁喘着粗气说。

我放下石板,跑了过去。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我费力拨开人群,只见一摊鲜血在阳光下分外刺眼。

一天后,张严明父母赶来了,双目红肿,目光呆滞。他们收拾了张严明的遗物,带着朝圣的张严明回了家,只留下一堆书在张严明以前的床铺上。我把那些书搬到了我那。看着那一本本记满笔记的书,我说不出话来。

三天后,我带着那些书,坐上了回家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