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

梧桐叶子落下的时候，秋，就疏疏朗朗地站在上海的街边了。

五原路是旧时的法租界，被老上海称作西区的地方。西区多的是浓密的法国梧桐，镂花的铸铁栅栏，幽深的横街窄巷。每年到了这个时节，阳光下的街景，苍绿、赭红、明黄。空气懒洋洋地流动着，午后多变的光线，将行人、车子和老房子晕染得斑斑驳驳，像水彩画，闪烁着淡淡的、透明的轻愁。

那时的下午，去到三楼的大露台，坐在阳伞下，看酡红色的梧桐叶子在秋风中婆娑翩舞，那一片片叶子，摇曳生姿，醺醺然的样子，像刚刚饮过了葡萄酒。那种韵致，总叫我想起那首古琴小曲《梧叶舞秋风》，灵动的泛音，一低头，一拨弄，风舞叶，叶弄风，轻盈若许，清清泠泠的秋意便全洒落在弦上了。

若将上海比做一袭华美的袍，西区便是最精致的里子，古香缎料子，手工纫出，针脚细密；而陆家嘴和南京路不过是金丝银线的电脑绣花面子而已。一切，都是因了这些梧桐，高楼林立的CBD虽有华盖如亭的香樟，却少了这些梧桐经年沉淀下的沧桑和气息。

中山公园也有很多梧桐，稀疏的梧桐。古人咏秋，喜以梧桐和雨来营造伤秋的意境，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古人的秋，如同古琴上的秋，俱是寒意，浸入骨中的是离别，是寥落，是悲戚。然而，如今午后去中山公园，感受到的却是秋阳中梧桐的宁静与超然，那是一种美丽的凋零，细细金风中，叶叶梧桐坠，如一出大戏谢幕时名伶们优雅的转身，余音袅袅，余韵未尽。

经历了一个夏天的喧闹，梧桐叶子也都像飞倦了的蝴蝶似的累了，悠然地从枝头纷纷飘下，漫落在青葱的草地上、干净的路面上、清澈的水面上，还有无人的长椅上，舒卷着、呢喃着，像是要睡去。

想起年少时光，想起那时有过的思念，也曾如夏日里的梧桐，密密匝匝，似一张绿色的网，箍得自己透不过气来，而人在那网中，越挣扎却越是思念。如今，这些思念，都落下了。留在枝头的，是阳光，是云，是湛蓝辽远的天。

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凋零原就是一种解脱和释然。从此，想起那些曾经的思念，只要静静的回味，深深的呼吸，就够了。

闭上眼睛，一片被露水打湿的叶片从脸颊拂过，羽翼般，轻轻的，像他的指尖。

低头，一地梧桐，碎了的玫瑰金一般，安静，灿烂。